老君炉

    乍然,以为听错。

    不过一会儿,浓烟从“玫瑰号”的机舱通风口冒出甲板。

    “不好!停泵!停泵!”

    高速旋转的泵机即便关停,强大的惯性仍将油液继续倾注了片刻才最终停下。

    火势迅猛,浓烟滚滚。

    玫瑰号纵使是万吨巨轮,船体也已顷刻间大面积燃烧,人员皆被困在船上,其他舢板小船均不敢靠近!

    钟良璞在警卫照应下,被带去了上层建筑驾驶室躲避,此生从未见过这么大的火势,人力渺小,彷佛置身偌大的老君炉,已经有了葬身于此的觉悟!心中悲凉:时也,命也。

    船高五丈有余,有人在情急中跳了海,却浮尸海面,卷入船底。其他人便不敢再跳,也纷纷自觉挤进了上层的驾驶室。

    一群人,总不能都坐以待毙,警卫队长经验丰富,冒险出去寻找生机,不久狼狈跑回,竟有收获,催促道:“舰桥荡下两条钢索,顺下三丈多,已有人从那里逃生!大家快去!”

    众人赶去,但钢索太滑,有一人心急抢先,却毫无准备,脱手滑跌,惨叫一声便没了动静。

    钟良璞亲眼看那人掉进五丈下的海面,激起巨大水花,如同砸在泥地之上,不由得心生恐惧。任凭他往日再多么勇猛无畏,今日也胆怂了。烧死、摔死、淹死,都不是好死...倒不如给自己一枪来得痛快!

    刚生出来的一丝希望,又消失殆尽,众人慌了神。有仓皇搜寻木箱、木板胡乱扔下去,意图充当筏子的;有回驾驶室四处搜寻备用救生衣的;也有撕扯抢夺工人手套的...人性卑劣,尽露无遗。

    混乱中,听到一声枪响,众人才愣住。

    开枪的,正是周炳山。

    他此刻,倒是孤身一人,只是满脸焦黑,也不知是如何从货舱的熊熊烈火中奔逃出来的。

    “别慌!要活命的,都跟我来!”如神兵天降。

    众人跟着周炳山在烟熏火燎中疾行,火舌撩拨如荆棘刺骨,也不知走到了何处,只觉得周身炙烤得无法睁眼细看。

    “快!快下!”

    原来此处接近船身右侧的龙骨肋骨,虽甲板上火势凶猛,船侧肋骨尚未波及。而两艘小船也正停靠在下,已向上搭起两架云梯,云梯自下而上有三丈余,钢索自上而下不足两丈,刚好两相衔接,相比舰桥那端自是稳妥,但众人都心有余悸,无人敢先行。

    周炳山劝说不动,急吼道:“再不下,都烧死在这里!”

    如今有小船来救,还怕什么,这班工人若都烧死在这里,还不知要赔付多少银钱!钟良璞定了定心神,与警卫队长打了个眼神,两人首当其冲。各自将衣服撕烂一角,扯下两块布头匝住手掌,挽起拴好的钢索翻身下滑,不偏不倚踩上云梯顶部,沿云梯而下,被小船中人快速接住。

    其他人照猫画虎,紧跟其后,周炳山垫后,如此一群人才算火里逃生。

    将船上人全救下,钟良璞才发现小船上帮扶云梯的几个年轻人,已经被烫烤得双手血肉模糊,但仍忍痛坚持支撑。

    撇下云梯,两艘小船载满生员,往岸边相送。

    由近至远,钟良璞逃出险境,回头再望,后怕不已。

    待上了岸,才发现岸上虽有人扑水救火,但杯水车薪,根本无力回天。钟良璞衣衫已烂,已然失神,颓然站在岸边观望、等待。

    警卫队长劝解他:“万幸,人没事,留得青山在,不怕...”

    “没柴烧”此时却是犯忌讳,警卫队长打了下自己的嘴巴,补了句:“璞老板,看开些。”

    钟良璞叹了口气,盘腿坐在脚下一片空地上,悠悠问道:“你说,这么大一艘货轮,要烧多久才能烧光?”

    “这…”警卫队长看他似乎并不着急,只是有些茫然,甚至还有一点坐观奇迹的意思,心想到底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啊,烧了艘船无非是损失些钱,人家何至于像自己以为的那么看不开?

    警卫队长想通了似的,也陪他坐下,回道:“要烧光的话,怎么也要大半日,或者一整日?谁知道呢,从来没有这种事。”

    钟良璞:“早知有今日,不如去撞一艘日本军舰玩玩,倒可惜了…”

    玩玩?警卫队长转头看了看他,撇了撇嘴角。

    就这样看着火势又烧了大半个时辰,钟良璞始终安安静静,坐望着,也不知他在想什么。四遭乱哄哄地来来往往,却没人上前理会他。

    天色渐暗,零星飘下些雨点。

    警卫队长欣喜地站起来:“下雨了!璞老板,下雨了!”

    钟良璞捡起手边一颗石子,朝水边扔出去。

    今晨还以为是时辰不到,天色未全亮,加上火势冲天,也未曾留心逐渐阴天。此时乌云从海上袭卷而来,雨势竟逐渐变大,转瞬间倾盖如注。

    呵呵…钟良璞一时间,哭笑不得。

    往日他总觉得自己年轻力盛,凡事只要有心而为,人定能胜天;今日所见,才叫他真觉得,人与天斗,如同玩笑。

    ……

    华丰银号。

    余经理带了一小沓报纸入内,交给子安。子安已守在银号两夜,气色有些疲惫。有了前一日的经验,今晨,余经理脸色反倒轻快许多,指着报纸,对子安笑道:“大少奶奶,你快看,这些报纸啊,一个个的,写的跟没头苍蝇似的。”

    各份报纸一如料想,并未将华丰号所发生的事夸大写进头版头条,倒是各自分发在不同的内页上,并不十分惹目。想来,钟家未乱,各处生意一切如常,事情并没有继续扩散,那班记者也知眼下这点场面还不够份量登头条。倒是花样百出的,试图将此事从不同角度阐述,以求另辟蹊径吸引关注。

    有以标题为《钟佬中风,潘女相伴:细扒女画家潘美珍颠沛情史》写进文娱轶事版块的;有以标题为《九龙喋血,五尸横街,再问码头自治之功过!》写进警事要闻版块的;个别有些头脑的,则以标题为《华丰风波:混斗仓前,蜂拥银号》写进财经版块的...五花八门,各显神通。

    这些新闻,只够茶余饭后之谈资,掀不起风浪,反倒有巩固华丰号豪门盛名之势。

    子安翻了翻,问道:“有卫报的么?”

    “有,最底下一份便是。”余经理替她从最下层抽出一份报纸。

    子安翻了翻,也在内页专栏,但标题却是《三问怡和:对外工薪何异?对内人事何换?对手竞争何败?》

    乍一看标题,与近日大热的钟家或华丰号似乎毫无关系,文章篇幅也并不长,那些好奇钟家的人未必会对这篇新闻感兴趣。只有细细读之,才知他实际是从怡和入手,细究内里,处处不提华丰,又处处都有华丰的脉络在内,恐怕只有局内人才读得懂,串联得起这前后因果。也难怪送报给余经理的伙计,将这份报纸垫在了最底下。

    子安:“这个罗大卫,倒真是精明!胆子也大,怪不得他能成名呢!”

    余经理听闻,也拿在手中细看一番,赞道:“哟!倒不想赵公子平日里文静温和,他的报纸倒是敢写敢说,也不怕一次次得罪怡和。”

    也对,子安倒是没有从赵汝成的角度想,他倒是敢于支持罗大卫这种针锋相对的标题出街,若没他这个主编在背后成全,只怕罗大卫也没有今日的鼎盛风头,也算他二人互相成就了。

    子安:“依您看,银号的大户们若读了这篇报道,会怎么想?”

    余经理:“无碍,这篇报道虽然能看出与我们华丰号之间内里的关系,却是实实在在针砭怡和,大户们只会觉得华丰稳固。”

    子安:“那我今日便不必守在这里了。”

    余经理:“嗨,不必,不必。我昨日已有了经验,今日更好应对。大少奶奶只管快快去看望良材,他身体快些康复才是最紧要的事,可惜我无法抽身…对了,车子早就备好了,就在后门候着,最好现在就去,免得待会儿那些记者再来。”说着,便要推送子安出去。余经理是好意,他哪里知道子安心中犹豫。子安本想着偷偷回去荣华台一趟的,被余经理这般好心催促,没有合适的言语可挡,只好硬着头皮被人快速推上车子。

    待站在玛丽医院的特护病房外,她又犹豫不决,上下瞧瞧自己,衣服也未来得及换过,万一再叫他想起当日的事,会不会刺激他...

    良玉推门,正瞧见了徘徊在门外的子安,惊喜道:“你可算来了!”说着便要拽她入内。

    子安急忙拖住:“不…不…不行。”

    良玉回头,换了个脸色,疑惑道:“你…不会是在外呼风唤雨了两日,开始嫌弃大哥了吧?他可是一直在等你,一醒来便问你,除了你再不同我们讲别的,你倒是再多些良心吧!”

    子安皱着眉,小声问:“有没有衣服?我这身…不好。”

    良玉突然明白,低头苦笑:“你们两个…呵,我多余担心那些…有!你等我。”

    少顷,她取回一件,塞给子安:“别嫌弃我的衣服,好在为了陪护大哥,我多预备了两身换洗。你我身形差不多,凑合穿吧。”

    哪里是凑合,良玉将最干净的一套给了子安,自己身上却皱皱巴巴,还有些污渍,为了照顾大哥,她是完全不在乎这些了。

    知道大哥等待已久,良玉将老毕叫出,一同守在门外,独让子安入内。

    钟良材躺在病床,乍以为是良玉在床脚走动,开口问道:“良玉,余经理来电话了么?她今日来不来?”

    难怪余经理一直在催她来这里。

    “你好些么?”

    子安站在窗前,身后阳光正好,微风轻拂白色的薄纱帘,衬得她周身发光,只是面容有些憔悴。

    “你…来了。”他想要挣扎坐起,被她急忙上前按住。

    他才趁她走近,看清了她的黑眼圈,甚至嘴角还燎起一个小小的火泡,也不知这两日是如何被她撑下来。

    按住了他,子安欲退回窗前,却被他一只大手攥住手腕。

    他在用力攥紧,但是她却觉得他的力道实在太轻,他的身体亏损得厉害。

    子安只需轻轻一抽便可抽离他,但此刻她却任凭他攥着。就近坐在他床头一张凳子上,打量着床头柜上一份粥食,他似乎只喝了几口便搁置了,他怎么连粥也喝不动了么。

    “我看粥还冒着热气,是不是还没吃完,被我打断了?”子安试图轻轻抽离被他挽住的手腕,端过粥碗,轻轻舀上一小勺,晾了晾,递到他嘴角。

    他一直在注视着她,此刻也并不张嘴,但轻轻抬起一只手,小心地贴上她的一侧面颊,绕着她嘴角一颗小小的火泡,有分寸的摩揉着。

    子安一动不动,反应过来,有意将脸闪避一些,却也不叫他够不着,不好意思道:“唔…最近天气热了,可能有些燥…”

    他收回手,叹了口气,只是气力微弱:“我不饿,待会儿再吃。”

    不知为何,今日见面,总觉得与他生分了许多,许是他病中样子有些改变:头发垮塌、眼窝深陷、面色发白。其实,他本来就白,只是现在更白了,白的没有血色,快要和病房的床单一样白了...

    她想问他的病情,想问他为什么不好好吃饭,但话到嘴边又憋了回去,还是待会儿问问别人吧。

    静默中,他始终看着她,直到她低下头去。

    她已两日未好好梳洗,良玉的衣服又略有不合身之处,站着还好,坐下便有些不舒服。她后悔,还是应该先回荣华台梳洗过后再来看他的。

    他终于不再看她,只是缓缓伸手,从枕头下掏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样东西交给她,示意要她打开。

    竟是一张银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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