觊觎

    “这里有三万,是你自己赚的。”他声音消沉。

    “嗯?”她是有领钟家薪水的,哪还有赚什么别的钱。

    “纺织厂,是因为你,岳十三才加了三万吧。”原来他猜到了。

    子安有些不知所措,三万,对她个人来说,已是天大一笔钱。这笔钱,足够她盘下一个小小的铺面,还能替曹叔叔买下他们正在借住的那间屋。即便是被水匪绑走那一夜,她的命,也只值一万大洋而已。

    “这…我不能…是工厂…”子安拿着这笔钱,感觉烫手。

    “潘小姐,这些都是你应得的。带上它,离开荣华台。也不要再来见我了。”他转头看向窗外,今日香港却是个好天气。

    他突然叫她潘小姐,这感觉叫她既陌生又熟悉,彷佛一朝回到荣华台慈善晚宴之前,那时她还只是钟老爷身后一个小小的翻译,而他偶尔与她照面,便是用这样的语气称呼她,虽然礼貌却十分疏离。

    “你…什么意思?”子安更显拘谨。

    他依然望向窗外,阳光照射,晃得他眯起了眼睛,缓缓说道:“潘小姐这么聪明,怎么听不懂了?你可以搬走了,因为我觉得没意思了。”

    他虽然救了她,但得知后半生可能都会因此无法再次站起,也难免会对她生气吧,他是病人,心里有情绪,她总不能和他一般。

    子安将银票重新折好,塞回枕下:“这件事,以后再说。”

    他却皱了眉头,不耐烦道:“呵,做戏么?这里只有你我,做给谁看呢?!”说着,又将那银票掏出,揉成球,不客气地、挑衅似地怼进她的衣领内。

    他在闹脾气!唉!

    她只好起身,抖着衣服,试图将那团纸抖出来,仓皇又狼狈。

    “你做了两日钟家大少奶奶,是不是威风得很,舍不得走了?我还没死,钟家还轮不到你做主,你滚吧!”他阴阳怪气。

    潘子安忍耐着,退回窗前站定,挡住日光,死死盯住他。

    钟良材等不到她的反应,偷偷侧脸瞄了一眼,正对上她一双杏眼,不免有些心虚,又急忙回头朝上望着屋顶,避开她的视线。

    她一向自尊心强,怎么听了这话还无动于衷?

    他继续道:“你不会是在可怜我吧?呵呵,我虽是废人一个,但手还能动,用不着你这样呕心沥血地替我冲锋,钟家好坏与你毫无关系,除非你真和你那姑姑一样,也做什么姨太太当家的美梦!呵呵,只怕我现在还不如爹啲,你难道不嫌弃?从进门以来,你不是一直在躲着我么,你也觉得我碰你很恶心吧…其实你一直都嫌弃我的,哪个年轻女人真的愿意守着个跛子,何况我现在连个跛子都不如!你若还要脸面,便滚吧,别逼我说更过分的话!”

    她刚才给他的感觉,是一直在躲着他么?她已经很小心了...该死,真不该回避他摸她嘴角那火泡!只是他未免也太敏感了些,她哪里是躲他呢。

    许久,她还是没有声音,被说成这样,不会是哭了吧?唉...钟良材忍不住,又回头偷瞄,谁知道又撞上她的眼神,该死!

    潘子安无奈,衣服里还兜着那球银票纸,真别扭,像他此刻一样别扭,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淡淡回道:“原来,你是要用这三万块打发我啊?”

    他看着屋顶,没好气:“怎么,在银号待了两晚,觊觎上了?!”

    他到底有没有数啊,华丰银号明明就是个麻烦!他自己为钟家负重前行,倒是乐在其中呢,她可不稀罕!

    潘子安将怀里那球银票纸用力拍扁,晃到腰间捂住:“好啵…你把话都说成这样了,那我就先滚咯。”头也不回,走出病房。

    良玉的衣服,真是不合身,还是自己的好穿,说起来那倒是他为她量身定做的,松紧有度,裁剪细致,最是合适。

    出门看见等在外面的良玉,子安问:“良玉,你的衣服,有没有深水埗工厂定做的?”

    良玉莫名其妙:“啊?没有啊。我倒是想,可大哥不准的,说那样会让工人为难。对吧,毕叔?”

    毕叔可不敢在此时乱说话,模棱两可道:“啊,工厂卖了...准不准的,没啥区别...”

    毕叔对子安眨了眨眼,子安会意,笑了笑,原来钟良材从那时候就对她用心了。

    老毕:“这么快就要走了?不多陪陪大少爷么?他自打前夜醒来,就念叨你,要不是我们拦着,他还不知要打多少电话给余经理…”

    子安语气平淡:“唔…他让我滚呢。”

    老毕眨巴着眼:“啊?!”

    良玉张大着嘴巴。

    子安打了个哈欠,摆摆手,示意他二人快进去照应:“嗨,挺好的,我看他还有力气骂我,也就放心了。我也该回去换身衣服,浑身发臭,真该滚了。替我向陈医生问好。”说罢,拎着自己的脏衣服,走了。

    看着她背影的确是辛苦,疲累不亚于在这里陪护大哥,良玉不忍再喊回她,但问老毕:“毕叔,他们两个平日里,互相就这样说话的?”

    毕叔思索着:“他们...平日在自己屋里说些什么话,我也听不着啊!”

    ……

    宁波镇海口。

    再次见到周炳山时,他已与陈达还有那少年待在一起,但陈达肩膀缠着绷带,脸色煞白,那绷带的绑法与钟良璞当初受枪伤住院时的绑法倒是近似。

    陈达颤颤巍巍站起,先勉力躬身,对钟良璞道:“对不住。”后要屈膝跪下似的,却被那少年拦阻。

    那少年:“爹!差不多了!”

    周炳山也阻拦:“陈达兄,不必这样,要论起来,是我点的火,与你无关!”

    钟良璞脑子嗡嗡的。

    周炳山全然不似昨夜那般点头哈腰,此刻义正严辞,抱拳拱手道:“钟老板,得罪了,一人做事一人当!”说罢,将手中的枪利落地上了膛,塞到钟良璞手中,高声道:“随便你处置,我周炳山就算死在这里,也算死得其所、死得痛快!”

    钟良璞想起那句“大米都已经下锅了,没有碗了就端着锅吃”,原来一锅端的是自己的玫瑰号啊,敢情自己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了!

    钟良璞将枪捏在手中,看他三人,也不客气,冷笑着坐下,问那少年:“原来你姓陈啊…你叫什么名字?我还头一次被个小鬼耍得团团转!”

    那少年扶着陈达坐下,回道:“陈守良!”

    钟良璞:“哦?好名字啊!听着亲切呢…你说,你那句暗号到底什么意思啊?呵呵,端锅吃,我是明白了,可前面那句大米都已经下锅了是什么意思,没有碗又什么意思?就是赔礼道歉,我也该知道这是赔的什么礼,道的什么歉啊。”说罢,将枪搁在了桌上,枪口对墙,避着人。

    他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气愤。

    陈达替儿子开口:“唉,犬子嘴笨话少,还是我说罢。实不相瞒,这场火,实在是下下策,不得已而为,你怨我们也罢,我们已经无路可走了...炳山是我们的同志,他冒死从上海赶来,登上你的船之前,想办法在岸上给我们留下了暗号,我们才知内鬼是谁。盘问后,得知昨夜日本人的军舰将假意来袭,支开东风号,另外安排一支军舰偷偷开往外港,只等你们一出去,他们便守株待兔,连货带船全部缴走。事发突然,我们只能兵分三路。由我随东风号守住封锁线,张参谋他们去外港夜袭,炳山则继续和你与日本人周旋,见机行事。实在是日本人来势汹汹,我们不敌,有东丰号屏障,我也只是险胜,捡回一条命…张参谋他们却,唉…”说罢,低头不语。

    少年陈守良将最后那句说了出来:“张参谋他们昨夜在外港撞船战死…回不来了。”

    钟良璞讶异,他还记得张参谋的样貌,虽然是军人,却彬彬有礼,好生生一个人,一夜间就这样没了?他既遗憾又不解:“张参谋他…驾一艘小船,纵使撞上日本轮船,又有什么用呢,怎么不回来从长计较,何必拼命?”

    周炳山垂头叹道:“不是一艘…”

    钟良璞肩头颓然松下,口中念道:“原来…大米都已经下锅了,是这样的意思…”

    众人低头默默无语。

    钟良璞:“那…日本人竟真的敢觊觎港英的货船!”

    周炳山:“起先,他们和我们一样,都只是为了船上的物资。上海码头早已被日本人布下天罗地网,只等你们一到便扣下了,只是,他们的消息,被我们的同志截获。为了将消息送出来,已经牺牲了许多上海同志,王志青同志便是将消息藏在...他自己的尸体里,才躲过了日本兵盘查,一道返乡送到陈达兄手中的...日本人没有等到你们,又从内鬼得到消息,知道已经从宁波落货,便将你们这艘玫瑰号视为敌方了,此事便从觊觎物资升级到觊觎整艘货轮了!如果昨夜我们战胜,你今日或许已经安然离开;可战败了,日本人很快就会再来,宁波一时难以补给战力再去外港防御。我们...没的选!”

    钟良璞醒悟:“没有碗了…”

    少年陈守良点了点头。

    死的死,伤的伤;外有悍匪,内有叛徒。他们又何尝不是水深火热,朝不保夕?

    钟良璞终于不忍心,站起身,对周炳山说道:“你虽点了火,却也救了我们的命,恩怨相抵,我也就不同你说谢谢了。至于陈老板的油钱,想来,你们也早盘算着要烧光,我此刻没了家当,也就不付你的油费了,也算不亏不欠。至于船么,烧便烧了,不过是折损家里几个钱,没了总可以再赚的!对了,刚下了场大雨,我看那船还没烧透呢,要不要再点一把火?”

    他问得认真,旁人听了却以为他是说反话,各个憋着大气,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钟良璞却又狠狠拍了自己一巴掌,遗憾地气道:“诶!其实早些加了油就好,用我这玫瑰号撞上去,未必干不过他们日本人的军舰!张参谋也就…是我,是我的错!我还发梦呢,我还做什么生意!我真是错得离谱!”

    少年陈守良默默将他身边桌上的那把枪藏起。

    周炳山见他的确认真,这才叹道:“若你早加了油,昨夜恐怕就真落了日本人的陷阱了…也是天意,因此才能让我拖住一夜。随我登船的,你恐怕已经看出来了吧,他们两个是日本人!纵使我为伪政府工作,他们对我的身份也早有怀疑,若不是因为这批货的收货人是我,他们还需要我为他们周旋,我也不会被他们趁夜带来这里。不是不信任钟老板,他们本就趁夜里岸上守备放松,又与内鬼里应外合,我们实在不能再堵上任何风险,更不能将希望盲目寄托在你身上…宁波港能守一时,便要守一时!”

    唉,他此前那般计较利益,与他们也并不同心,他们又怎么敢将一线生机赌在他这样一个人身上?始终是他有愧于此。

    陈达思虑周全,在旁提道:“货已烧尽,日本人大概也不会再觊觎这样一艘烧坏了的货轮。只是死了的那两个日本人恐怕是有些身份的,钟老板你在此地不宜久留,犬子会想办法护送你们出宁波,往温州去,尽快走吧。炳山,你也跟去吧,去香港避一避。”

    周炳山摇摇头:“那两个日本人的确是日军情报要员,我…不能去香港,我要回上海交代,我不能不顾身后的上海同志。”

    陈达奋力站起:“不行,你回去必死无疑!上海同志早已心存死志,你又何必平添性命?”

    周炳山:“不,我回去,至少还有希望,还可以替他们再周旋些时日。陈达兄不必劝我了,我也已心存死志,何况我的家人都在上海,我不可以独自逃命。”

    陈达:“你...唉!”

    他二人都心知肚明,此生恐难相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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