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波镇海口。

    到了夜间，经过几番搜寻，总算理清了人员伤亡情况。

    玫瑰号一众船员与工人，除了四人失踪，其余大多都只是不同程度的灼伤，都已经处理包扎过。众人捡回一条命，又听闻已经安排好回港的路线，倒也并不吵闹，都只想尽快离开此地。

    待打捞和搜寻到四具尸体时，经过辨认才发现其中只有两个是心急跳海的工人，另外两具却是周炳山带上船的那两个日本人，一个淹死的，一个烧死的。

    警卫队长急忙找到钟良璞：“糟了，丢了两个人。”

    钟良璞正与少年陈守良沟通去温州的路线，突闻丢了两人，脸色一沉。虽与这一班船员没什么交情，但他也懂得，自己既带了人出来，就该负责送了人回去，哪怕是尸体，也要让其落叶归根。

    钟良璞：“人数不是都核齐了么？”

    警卫队长：“人数是齐了，但人不对，有两个是昨夜登船的那两个日本人。”

    事有不妙，钟良璞急问：“对了名册没？丢了哪两个！”

    警卫队长：“丢的是…唉，是高老板，还有个姓蒋的英人工程师！”

    钟良璞心中狐疑，怎么丢的偏偏是高湛秋和一个洋人，最麻烦的就是丢了洋人！转念一想，既然是丢了，总也好过是死了，或许是已经自救了，也不无可能。

    如此斟酌了一夜，到了次日清晨。

    钟良璞交代警卫队长先带众人跟随少年陈守良撤去温州，尽快返港找大哥先代为安置补偿，而他要单独留下，等找到了高、蒋二人再回。

    警卫队长觉得不妥，力劝他一同离去，最不济，也要留下几人保护钟良璞。

    钟良璞反而劝说警卫队长：“不行。这些英人绝不能留在这里，夜长梦多，万一日本人来袭，没人护得住他们，钟家也承担不起这些人命，警卫队务必要替我将他们安全送回香港！保护他们就是保护我，保护钟家，拜托了！”

    警卫队长：“可是，你一个人…”

    钟良璞：“别再啰嗦，冒险的人越少越好。已经丢了两个，不能再丢更多。何况他们两个都是英籍，等我找到他们就即刻返程，不会耽搁太久，只管放心。”

    交代好了警卫队与一班员工，钟良璞便将他们托付给了陈守良。

    虽然心中忐忑，却也不得不如此。所幸有一批英人船员在内，又有人沿途保护，温州港边海运尚未封锁，想来稳妥。事涉货款与人员赔偿，此番难免又要麻烦大哥搭手，钟良璞思来想去，总还要给家里通知一声。只是事情砸在自己手里，一时不好开口，犹豫着，还是将电话打给了眼镜佘。

    良璞才刚说了句自己是谁，电话对面的眼镜佘便焦急道：“谢天谢地！璞老板，你总算来电！那么大一场火，你可安好？家里看了今日新闻，可全都急坏了！”

    眼镜佘在电话对面竟什么都知道了似的。

    良璞：“家里怎知？什么新闻？”

    眼镜佘：“今日报纸上已刊登了玫瑰号在宁波烧毁的新闻，还配了一张火灾的照片，真真切切，好生可怕！”

    良璞越发糊涂：“什么？怎么可能！昨日清晨才着的火，香港报纸怎么知道？又哪来的照片？”

    眼镜佘：“说的是啊，我们也都措手不及，担心你的安危，可又联系不上你！到底怎么回事？”

    良璞将事情细细说过。

    眼镜佘叹道：“唉，大陆竟这般水深火热...若香港新闻早有这些战情报道，钟大爷定不会让你冒险走这趟长江口！”

    良璞：“大哥还好？所幸船上被烧的主要是厦门那几批货，货资不大。只是，过几日伤员返港，又死了两个跳海的，总要大哥先替我抚恤着。”

    眼镜佘心中快速盘算着，最好先不将钟家近日的祸事讲与良璞，便回道：“钟大爷好着，钟家都好着。这些事，我会支应钟大爷一同办。璞老板你独自在外面，千万保重自己，待找到了人，便快快回家来！”

    良璞听他最后一句，似乎觉得哪里不对劲，问道：“既然登了报，家里有没有受影响？那新闻到底怎么回事？”

    眼镜佘犹豫着：“家里暂时还没什么。今日新闻刊照片的只有三两家英美报社，只有大标题，内容却是寥寥几句，只不过估摸着很快就会有华人报社转载的。”

    看来暂时还没有扩散开来，但良璞便更觉得奇怪了，昨日那情况，什么人特意赶来拍了照片？就算拍了照片又怎么这么快传去了香港？他倒是曾听罗大卫无意间聊起过，赵汝成一直想为卫报添购一台能传送图片的新式传真机，只是要从英美进口，运输实在麻烦才作罢。既然眼镜佘说目前只在几家英美报社刊登，那应该就是用到了这种传真机，但奇怪的是，宁波镇海口怎么会有？就算刚好有这样难得的一台传真机，香港报社拿了照片总还要临时改版，交接付印，不过一日一夜，什么人有这么通天的能力！似乎早有准备，又特意针对他似的。

    与眼镜佘挂断电话，钟良璞思来想去，恐怕新闻不久就会铺天盖地，以大哥的能耐应付周旋自是不难，但另外有个人，恐怕真要安抚一下，莫要让他此时去为难大哥才是。

    电话打去了周玫的居所，接听的人果然还是方振业，这小子倒是安逸，守着温柔乡。

    方振业手里捏着一张皱巴巴的报纸，一听电话便骂骂咧咧：“钟老二，你混蛋！”

    良璞愕然，真是坏事传千里，混不吝道：“喂，你不至于吧，赔点钱而已嘛…当初劝你不要入股咯，还不是你自己死活要跟？”

    方振业：“放屁，现在是钱的事么？你招惹了日本人啊！”

    诶？爆料新闻的人，莫不是有千里耳！

    良璞：“也不算我招惹吧，而且都是两条死尸了，还怕什么！”

    方振业捏着话筒的手抖成了筛子，气得说不上话来：“你…你…你…死了…还两条…你…”

    良璞：“嘿，你是没见着，这里战争啊！哪天不死人啊，瞧你出息！我说，船的事，你别管了，我回去之前，大哥会替我处理，你少去我大哥那里啰嗦多事！”

    方振业好不容易缓过气来，骂道：“这事跟大哥原也没关系，你能出面就是！”

    良璞：“你知道就好。”

    方振业：“都是你惹的祸！日本人抓了周玫！她被锁在九龙的半岛酒店，你知不知道！”

    良璞以为自己听错，一时反应不过来：“抓她做什么？”

    方振业：“全港都知道她是你钟良璞的太太啊！你赶快想办法，周玫现在身边需要人照顾！”

    方振业将日本人的条件说完，钟良璞才醒悟，原以为此事已经了结，却不想麻烦才刚开始：日本人那夜吃了亏，将这笔帐也算到了他头上！竟不想，日本人两地动作，在香港竟也敢胡作非为。

    只得尽快去找陈达商量，恰逢陈达正在为周炳山饯行。

    二人闻之，皆感到抱歉。

    周炳山在上海伪政府教育局下做事，又专供纸墨材料，对新闻界也有些许了解，认为照片绝非从宁波发出，只有上海或许有这般传真条件。又日本人以要回那两人尸首为条件，在港抓了钟良璞的太太，想来打定主意要见钟良璞的，只是不知还有哪些后招，船货既然已毁，再无要回的可能，除非是以此勒索财帛！

    钟良璞气骂道：“无耻！我烧我自己的船，他们凭什么勒索我？！张参谋一队人的尸骨，就活该回不来？！他么的，就该将那两个千刀万剐，便宜了他们！”

    陈达与周炳山皆悲愤无奈。

    周炳山：“那两具尸体交给我，由我送去上海。钟老板不如早些返港，家中或许还有转机。”

    钟良璞：“那…周老板你岂不是自投罗网，你家人又？”

    周炳山笑了笑：“上海，是我的家，总要回去。何况这祸事，也算是我连累你。”

    钟良璞却已今非昔比，心一横：“他们现在已然冲着我来了，左右是躲不过，不如一道去上海！我也要查一下，到底谁在背后指使那些英美的报纸，这事关我钟家在香港的处境，我必须要查清楚。至于丢失的那两人，就拜托陈老板多多替我留心，若寻得，便也替我送往温州登船返港吧；若寻不得，便罢了。”

    陈达点点头，若有所思，提醒道：“说起来，有件稀奇事，我的人登船清理时，发现船上有两处起火点，其中一处是周兄所为，另一处倒不知是谁有心或无心。初见钟老板时，见你与那班英人船员并不同心，难免有人暗中作梗，钟老板心中要有数。另外，早先我也曾在上海轮船制造局就职，玫瑰号内里煤改油的技术倒是很眼熟，如我没看错，那便是上海轮船制造局的工程，也就是说，你那个丢了的英人工程师，大概也并不单纯。”

    陈达识人断事，眼光毒辣，只不过没有证据，他只能以此点拨钟良璞，以免钟良璞做了东郭先生还不自知。只是陈达不知道钟、高二人的渊源颇深，又煤改油的工程一早被罗大卫验证无害，所以钟良璞并不在意。

    他只道是陈达关心爱护自己，倒也不必对此解释太多，只管领情就是，回道：“毕竟都是英人，与我们华人自是不会一条心，但总归是替我钟家做事的，我不能不管。”

    陈达无奈，摇摇头，不再说话。

    钟良璞此刻尚不知道，自己和钟家上下，都早已经身不由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