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士还朝

    蒲月十五,伯士还朝。

    宫里宫外张灯结彩,丝竹礼乐三日不歇。

    落日熔金时,夏荷晚风拂过绿波如浪的桃林小院,熙熙然潜入桃林小厨房。

    二三十名宫婢整齐候在门外,里间只姒云、姒洛和木兰木槿四人,有条不紊盛起浓汤,将一颗颗菡萏状的菘菜分装进碗碟里。

    今日之前,申后遣姜沣来问过多次,说是桃林小院离前朝太远,要不要在御膳房另设一处,供夫人备菜之用。

    姒云连连推却,明面上是怕膳房中人不自在,实则是因为她已在影视剧里看过太多相似桥段——经手之人越多,越容易出差错。

    还不如眼下,经手之人皆是亲信,传菜之人皆由她亲自挑选,再一一培训,如是才能将出错的几率降到最低。

    “叩叩叩——”“夫人?”

    吱呀一声响,小屋的门被推开,姜沣出现在小厨房门外,先落落大方施了一礼,而后才道:“夫人,前头即将开宴,只差夫人还没入席。”

    拂面而来的风里若有丝竹袅袅,笑语欢歌,姒云的目光越过她,眺望向灯火通明的三乾殿方向,颔首道:“有劳阿沣,我现下就过去。”

    正是怕出现眼前这般手忙脚乱的局面,姒云一早让姒洛把与宴时要穿的礼袍放去乾和殿东暖阁,如是便能省下来回褒宫更衣的功夫。

    时辰不早,她将收尾之事交给木兰木槿,交代她两人抵达前殿后在偏门外等候,而后才和姒洛疾步而去。

    “夫人,这?!”

    乾中殿暖阁,姒云刚脱下沾了污渍的外衣,忽听身后一声惊喝。

    她转过身看,却见姒洛已取出那袭一早备下的白袍襢衣,满脸错愕,一双眸子瞪得浑圆。

    “怎么了?”走近一看,那襢衣依旧平整如初,只左肩至右臂不知怎么湿了一大片,像是被人故意淋了水。

    姒云一时只觉哭笑不得。

    莫不是朝代太久远,连宫斗的戏码都如此直截了当,上不得台面?

    只不知该夸那人胆大包天还是心细如发,宴席不会因此被打断,可若是等到宴席结束时再想追究,水渍干透,她便没了证据。

    可礼官三令五申今日要穿襢衣进殿……

    “夫人,该如何是好?”姒洛转过身,眼里噙有惊惧。

    看管礼袍本该是她这个贴身婢女之责,只姒云千叮咛万嘱咐桃林小屋才是今夜重中之重,她几人不敢松懈,事事以桃林小院为先,一时竟忘了让自己人守在殿内。

    “莫慌。”

    嘴上如是说,姒云的神情亦有些凝重,绕堂下来回踱了几圈,她停下脚步,转头朝姒洛道:“之前做的莲纹袍可送来了?”

    “莲纹袍?可是夫人,”姒洛上前一步,着急道,“礼官再三关照,今日务必穿襢衣进殿。”

    姒云抬眸望向灯火通明的窗外,心里亦忍不住踟蹰。

    自“试验田”后,她已听过不少流言,说妖妃褒姒肆意妄为,祸国殃民。她虽不太在意,可今日是伯士大人的接风宴,如此大摇大摆藐顾礼法,若是周王被激怒,今日之事又该如何收场?

    “别无他法。”

    迟疑良久,她凝起眉头看着那件湿漉漉的襢衣,摇头道:“你先去拿衣服,等木兰他们到了,我端上菜再进殿。到时就说时辰太赶,来不及换礼袍。快去。”

    “诺!”姒洛搁下襢衣,匆匆而去。

    “系统,”姒云虚掩上殿门,一边细看衣服上的水渍,一边无声呼唤,“帮个忙可好?周幽王恣睢无常,若是一不小心把人惹恼了,你还得重新寻找任务者。”

    「任务期间,任务者享有金身不破的特权。」

    “若是三尺白绫或一杯鸩酒还死不了,岂非更惹人怀疑?”

    「您的妖妃人设已深入人心,奇装异服才符合人设。」

    姒云:“……”

    要你何用!

    *

    “吱——呀——”

    光闪闪贝阙珠宫,郁巍巍画梁雕栋,拂面而来的风里若有酒香馥郁,雅乐绕梁。

    一炷香后,换上莲袍的姒云目不斜视迈过门槛,躬身入内。

    九阶之上,玄衣?裳、鷩冕九旒的周天子端坐正中央,一袭白袍襢衣的申后端坐其右,大腹便便的晋夫人躬坐其左,与申后左右相对。

    申后身后方寸之地,一枝细桅撑起一席流光溢彩的帘幔,帘幔后头依稀映出一道颇具风韵的影子,持重而端方,不动却威严。

    看座次与气度,应是那位以永巷脱簪闻名于后世的宣王齐姜,现如今的太姜。

    殿中’共有龙、虎、凤、龟四柱分立左右,正将堂下以过道为界一分为二。

    左侧是以大宰皇父为首的一众朝臣,右侧是以郑伯友为首的诸侯使节。女眷在群臣和诸侯的座次之后,靠近东西边门。

    喜迎伯士还朝属于「嘉礼」,不同于祭祀所属的「吉礼」那般肃穆无声。

    因礼袍之事耽搁不少功夫,姒云入内时,推杯换盏过数轮,朝臣诸侯称兄道弟,脸上已有醉态。

    生怕惹旁人注意,她将手里的夔龙纹鎏金鼎高举过头顶,眉目低敛,不声不响悄然入内。

    晚风拂过夏夜婆娑,潜入大敞的门廊,逡巡在款款莲步下,摇曳在翩跹衣摆间。

    不知是有人示意还是时辰刚好,一曲礼乐奏毕,四下倏忽悄然无声。

    姒云如履薄冰,一步一顿又轻又缓,不敢左顾右盼,亦不敢停下脚步。

    左右不时响起粗重的喘息声,似憋气许久,倏地想起自己忘了呼吸,间或还有几声杯盘相撞声乱入其间。

    姒云置若罔闻,依旧不紧不慢信步上前。直至周王座前三尺,她停下脚步,高举起泛着银光的鎏金鼎,屈膝跪地:“妾身褒姒叩见大王,大王万年永寿。”

    堂中依旧落针可闻。

    头顶上方光影缭乱,姒云心头打鼓,正不知该不该起身,一声几不可闻的“搔首弄姿”落入耳中,她恍然大悟。

    是夜正宴,堂下贵女大多白袍襢衣,只她一袭浅缥色长衫出尘若谪仙。

    说是为引人注目,又不曾披红挂绿,金簪银钗。衣上莲叶同徐徐而入的夏荷晚风正相衬,每近前一步,都似有莲叶舒卷,亭亭迎风舞。

    伫立堂下时,如瀑青丝随风轻摇曳,耳后一抹菡萏色发带,因束饰之简,更衬得她面若芙蓉,倾城之姿。

    只是再如何清而不俗,雅而不媚,此等衣饰也不合礼节,上不得台面。

    是褒是贬,只在周天子一念间。

    ——满堂皆寂,只等周王一语示下。

    姒云眼帘微颤,抬眸瞟向九阶之上。

    满堂灯火洒落,掠过高高举起的鎏金鼎,跃入她懵懂无辜的眸间。

    四目交汇,旒冠后头的凤眸倏忽展眉。

    “爱妃平身。”

    姒云听见一声又一声接连不断的大喘气,好似屏气凝神许久,终于能放下悬在半空的心。

    见周王似笑非笑,好整以暇看着她,姒云连忙错开视线,恭敬道:“大王,妾身敬呈月下菡萏。”

    “月下菡萏?云儿……”

    悠悠响起的雅乐声遮住他没说完的话。

    撑在几面上的的手微微一曲,周王垂下眼帘,淡淡扫过堂下螓首蛾眉,微侧过身道:“子澧?”

    子澧微微躬身,很快上前一步,朗声宣告:“夫人褒姒觐呈佳肴,月下菡萏——”

    或好奇、或淡然的目光四下投落,姒云视若无睹,将鎏金鼎举得更高,上半身挺得笔直,下半身缓缓起立,和着礼乐,一步步上前,直至周王身前。

    “大王,小心烫手。”

    她谨记着人前的妖妃人设,不等周王开口,已错身绕至他身旁,放下那鼎流光溢彩的月下菡萏。

    周王还没看出那菘菜雕成的菡萏有何特别之处,姒云已转身接过姒洛递来的铜盏,一手敛袂,一手提起铜盏。

    “大王可曾见过月下菡萏开?”

    话音方落,鲜香乳白的汤汁自铜盏中汩汩而出。

    热气腾腾的汤汁浇至菡萏尖的刹那,荷叶片片舒展,水上热气氤氲,很快落成一池青莲轻摇曳。

    “这是?菘菜?”看清那“菡萏”,周王眸光一亮,“那柳叶刀,是为将菘菜雕出菡萏模样?”

    窥见他眼底欣喜,姒云两眼下弯,附耳道:“只大王这朵出自云儿之手,余它都是旁人代劳。”

    若有夏夜荷风轻拂过耳畔,周王搭在鼎侧的手微微一僵。

    姒云若无所觉,不等人回应,她已递还铜盏,一边探进袖口,一边莞尔道:“大王可看好了?”

    一方丝帕出现在她手中,照着盈盈灯火,周王看清那层层揭开的丝帕内里,粉白相间,幽香扑鼻,却是一簇不合时令的桃花碎。

    ——春时集起,洗净,风干,再研磨成粉,费尽心思才留下帕中这一小搓。

    姒云脸上笑意不变,拢起桃花碎,轻洒入鎏金鼎内各处。

    待鼎中桃粉相间,菡萏盛开,她轻推鎏金鼎,笑道:“大王,如此才是月下菡萏。”

    “云儿巧思,世间无二。”

    许久,周王似突然想起他独宠褒姒的人设,错开相视的目光,右手揽住她腰肢,迫她倚向自己的同时,左手拉住她隐有桃花香的右手,一边摩挲,一边呢喃道:“云儿爱莲?”

    姒云被他忽如其来的靠近吓一跳,下意识向后退。直至余光里撞见晋夫人似要将她生吞活剥的目光,她眸光一颤,推开他的力道陡然松懈。

    落进旁人眼里,却似妖妃褒姒旁若无人,众目睽睽之下与大王在堂前打情骂俏。

    姒云垂敛下眸光,忖度片刻,眼帘微微掀起,看着他的眼睛,轻道:“大王所慕,云儿所喜。”

    雅乐声声慢,除周王之外,世间再无人知晓,耳畔低语如清泉,似琼音,仙乐惊落,声声叩心门。

    周王揽在她腰上的动作倏地一顿:“云儿坐。”

    顶着晋夫人凛若刀割的视线,姒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扣在她腰上的力道却越发不容抗拒。

    史书里国色天香、祸国殃民的美人们,几人自愿,几人被强求?

    她轻叹一声,拂开他手腕,柔声道:“云儿替大王盛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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