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一走进教室,林虹语就知道,黄老师不是开玩笑的。
这间教室很小,墙壁泛黄,不像其他教室整齐的几排座位,教室里几乎坐满了人,几个学生共用一张课桌。他们三三两两扎在一起,追逐打闹,像一锅煮开的沸水。
有学生怀里抱着婴儿,在换尿布,周围弥漫着一股奇怪的臭味。
黄老师推开门以后,学生们看见她身后两个生面孔,短暂地安静了一下,黄老师便向学生们介绍了他们这两位暂时的代课老师。
学生们倒是都十分热情,欢迎二人。
林虹语正准备询问黄老师上课的顺序,就见江桓已经大踏步地走到了讲台上。
林虹语用询问的眼神去看黄老师,对方对她笑了笑,拉着她退到了教室最后面。
江桓刚一走到讲台中央,就向教室后面的林虹语投去一个胸有成竹的眼神,似乎在说,看我怎么把这群小鬼治得服服帖帖。
然而林虹语并未领会到他那个眼神的真意,她以为这个眼神是投向坐在她前面的几个女学生,心道,一上来就给人家单纯的小女孩抛媚眼搞美男计,这老师真够轻佻的。
她扁了扁嘴,露出略微鄙夷的眼神。
江桓以为她是不相信自己,深吸了一口气。
他清了清嗓子,用一段长达两分钟的标准英音,再次用全英文的方式向学生们介绍自己。
他已经可以想象到这群小屁孩们会如何被他折服,而他又如何在听到大家雷鸣般掌声和激烈喝彩之声后,不经意让他们知道他小学就可以在全英文环境下学习了。
学生们先是安静,随即就像被炒熟的豆子一样,更加热烈地噼里啪啦讨论起来。
他们讨论的内容江桓听得很清晰。
“他在说什么鸟语?”
“你听懂了吗?”
“没有啊。”
......
有几个坐在后排的学生开始模仿江桓刚刚的自我介绍,逗得周围一片笑声。
林虹语坐在最后一排,旁边两个小男孩学得惟妙惟肖,简直掌握了精髓,她想笑又不能笑,忍得好辛苦。
江桓的自我介绍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轻飘飘的,看到林虹语似笑非笑的嘴角,更是恼火。
他拿起讲台上的粉笔,背过身在黑板上写字,脑子里想,小场面而已,小场面而已。
他在黑板上写下了几个简单的单词: teacher、doctor、waiter
他问学生,认不认识teacher这个单词。
学生:“不认识!”
江桓又指着doctor问:这个呢?
学生:“不认识!”
江桓指到waiter,还没开口,学生们已经齐声抢答了。
“不认识!”
全场哄笑,林虹语也终于憋不住扯动了一下嘴角。
近几年江桓的事业越做越大,周围但凡和他接触的,没有一个不巴结他的,她已经越来越少看到江桓吃瘪了。
这些孩子不比成人,又在这山里野惯了,管你江桓是谁,他们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何止是不认识这三个单词,你江桓他们也不认识。
好在江桓修养不错,不和小孩子计较。
他顿了顿,调整了自己的方向。
“那我们今天就学几个关于职业的单词。”
“来,大家跟我读,tea—cher——”
“踢—吹——”
“不是踢吹,是tea—cher——”
“踢—踹——”
“是tea—cher——”
“踢—踹——”
“......”
“踢—踹——”
“好的,下一个,doc—tor——”
“刀客特——”
......
江桓瞥见一个第一排的女生明晃晃地把“刀客特”三个字写在了doctor这个单词旁边,颇有些瞳孔地震。
他停下带读的声音。
“不要这样记单词,你们学过音标吗?”
又是齐刷刷的回答。
“没有!”
江桓:......
他想问,那你们都学过什么。
话到嘴边,他还是改口了。
“你们听说过词根记忆法吗?”
“没有!”
这一次回答更响亮了。
就在这种气氛之下,一个学生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出教室,江桓看着他毫不犹豫的背影,脸上是震惊且不可思议的表情。
“你去哪里?”
那个学生的同桌大声说。
“报告踢踹,他去拉屎了。”
不知道谁立马接了一句。
“报告踢踹,我也想拉屎。”
全班又是一阵哄笑。
紧接着,一个学生怀里抱着的婴儿突然开始大哭起来,哭声伴随着哄笑声,在学生们随意走动和后排睡着的此起彼伏鼾声中不绝于耳......
.......
刺耳的下课铃声响起,终于为这堂闹哄哄的课暂时画上了句点。
江桓黑着脸走下讲台,坐到林虹语旁边空座位的时候,她甚至没敢多看他。
林虹语怕他看到自己脸上实在没忍住的笑意,忙不迭地就提前上了讲台。
上课铃还没响,她先擦掉黑板,在左下角写了一个林字,然后她找了几只彩色粉笔,趁着下课休息的几分钟,在黑板上开始画了起来。
她画的是几只猫。
这几只猫形态各异,有的站着,有的卧着,甚至有的躺着。
她画的是简笔画,但很传神,将猫的形态抓得十分到位,坐在底下的学生都停下讨论的声音,认真看她画起来。
上课铃响,最后一只咬母猫尾巴玩的小猫也落笔了。
林虹语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说了上课。
她也再次介绍了自己,不过十分简短,就一句话。
“大家好,我是你们暂时的新语文老师,我姓林。”
接着,她提到了自己在黑板上画的那些小猫。
“同学们,你们都见过小猫吗?见过小猫的同学举起你们的手。”
学生们齐刷刷地举起了手。
林虹语笑着点点头,问:“那林老师画的小猫像吗?”
大家都说:像。
但有几个不同的声音夹杂在其中。
林虹语点名其中一个声音最大的起来,问他为什么觉得不像。
这是个看起来十二三岁的男孩子,坐在最后一排,正是前一节课学江桓作英文自我介绍最起劲的一个。他见林虹语叫他起来,以为她要找自己的茬,颇为桀骜不驯地坐在座位上,不站起身,在全班的注视下一副安然之态。
“就是不像。”
林虹语走到他的桌前,耐心地问:“可以告诉我你觉得不像的地方吗?”
男孩一撇嘴,用手在几个地方各点了一下。
“这里,这里,这里都不像。”
江桓坐在离二人很近的地方,皱眉看着这个男孩近乎找茬儿的行为,心想林虹语这么个有点认死理的一个人,说不定会和这个男学生闹起来,便不自觉坐直了。
果不其然,林虹语看到他指了那几下以后,就问男孩子叫什么名字。
那男孩也丝毫不怵,梗着脖子说:“张浩然。”
就当每一个人都以为林虹语要和张浩然正面对峙,要“新官上任三把火”,杀一杀班级风气的时候,林虹语突然笑了。
“浩然,浩然正气,你爸爸妈妈很会取名字。”
她走回讲台前,圈出了几个地方,正是张浩然指出的那几处。
“同学们,我在画这些猫的时候,特意在每一幅里都留了一点不合理的地方。而浩然同学虽然坐在最后一排,却非常敏锐地发现了,说明他是一个平时观察非常细致的孩子,我们掌声表扬一下他。”
林虹语的话音落下,同学们掌声响起,张浩然被晒得黝黑的脸上便泛起了微红。他脸上还是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林虹语讲课时他却不自觉地开始坐起了身子认真听。
林虹语又点名另一个坐在角落的女生,她在林虹语问像不像的时候,即没有答“像”,也没有答“不像”。
女孩非常害羞,被林虹语点名后她低着头站起身,一直紧张地抠自己的手指。
林虹语问她觉得老师画得像不像,她只是羞怯地说不知道。
林虹语想鼓励她,也问她叫什么名字。
女孩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唐招娣。”
一个后排的男生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唐招郎~”
几个男生发出稀稀拉拉的嗤笑。
唐招娣的脸立刻就红了。
未等林虹语做出反应,坐在唐招娣同桌的一个身材高大,皮肤晒得黑红的高马尾女生已经拍案而起。她指着那个起哄的男生说。
“你再说一遍?”
那男生吓得脖子一缩,没敢和她对峙。只等她转回身后小声嘀咕了一句:母夜叉。
林虹语看到她课本上的名字:张亚男。
张亚男对林虹语说,唐招娣不好意思说,她来替唐招娣说。
她说:老师,你画的那只肥猫明明是公猫,但是没给它画“小唧唧”。
此话一出,教室里又是一片哗然。
林虹语却知道,张亚男说的是对的。
她画的那是Jackson养的一只英短,不过林虹语故意隐去了它的“蛋蛋”。没想到她们不但细心地观察到了,亚男还直率地把它说了出来。
她肯定了两个女孩子的细心和真实,眼见着学生们的注意力马上就要跑偏,林虹语啼笑皆非地收束了话题,她借此机会告诉大家学语文一点也不枯燥,语文其实就在他们的生活中,只要他们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有一颗热爱生活的心,就可以学好语文。
趁着学生们注意力被成功吸引,林虹语引出了当天要讲的课文:老舍的《猫》。
《猫》这篇课文很短,内容不多,讲完以后,林虹语发现还有十分钟时间,就和大家分享了一个亲身经历和小猫有关的故事。
她小时候住在村里,奶奶捡了一只橘黄色的小野猫,养在家里抓老鼠,吃的是剩饭,睡的是厨房,没有取名,没有束缚,任它自由来去。
林虹语喜欢它,常和它玩耍。后来奶奶去世了,林虹语就成为了它的主人。
小猫很粘林虹语,她每次天还没亮去上学,小猫都会在后面远远地跟着他们一段路。林虹语回家,它也会来接她。
有一次,林虹语和邻居家的孩子去上学,走了没多远,小猫突然拦在二人面前,对着他们一直叫,不愿意让他们往前走。林虹语和那孩子都觉得奇怪,但还想往前走。
没想到小猫一直缠着他们,怎么也不让他们继续走。两个小孩都以为小猫病了,就抱起它往回走。没想到刚走了没几步,背后就传来一阵轰响,路塌方了,塌掉的地方就在他们原来要通过的地方。
两个小孩吓得一身冷汗,赶紧带着小猫往回跑,二人一路狂奔回家,当天都没去上学。
林虹语讲完,下面的学生都追问:然后呢?然后呢?
林虹语笑着说故事讲完了,没有然后了。
有个男孩问:小猫后来去哪里了?
林虹语顿了顿,不知道该怎么说,小猫最后死了。
它生了病,在奶奶离世两年后的一个春天,永远睡在了它最喜欢的那个蒲团上。
死亡这种议题,连如今的她也尚且无法坦然接受,更何况这些十几岁的孩子们。
一个声音突然从最后排响起,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我有个疑问。哆啦A梦里面的猫没有耳朵,林老师画的猫为什么有耳朵?”
提出这个问题的不是别人,正是“英语老师”江桓。
他支着脑袋,一脸严肃认真。
学生们发出一阵嘘声,表示他太傻了,哆啦A梦里的猫才不是真的。
江桓心道:还行,他们至少还看过哆啦A梦。
此时,恰好下课铃响起,林虹语长舒了一口气,向江桓投去一个感谢的目光。
江桓别过脸,假装毫不在意。
此时,一个坐在他旁边,盯着他看了许久的女生突然问江桓:江老师,林老师是你的老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