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田阁中，连山千枝捏决幻化出浮生镜。
此时正值凡间春雨时节，浮生镜下亦是一派烟雨迷蒙。
在一处不知名的羊肠小道上，一行十数人身披蓑衣，徐徐向前，正朝着昆冈的方向……
“听闻人魔逃了不少，现下只捉住了这些，丹棠山仍在追查。”连山千枝禀告。前些时日三桑已然对长公主殿下据实相告，实在将殿下气得不轻。
“单凭脚力，大约还有半日，他们就要到昆冈了。”凌煦低声道。
还有半日……
他不禁紧张地双手交叠摩挲起来，提议道，“三桑与安乐子势单力薄，咱们还是前去接应为好。”
灵希望向凌煦的神情颇具深意。
她早已猜到凌煦有事欺瞒，二人这几日心怀芥蒂，谁也不愿开解，今日，凌煦总算露出一丝马脚。
“非要我去？”她紧紧盯上凌煦的双眸，出言试探，“以我如今的实力，可帮不了你。”
“长公主殿下还是在阁中运筹帷幄的好，我跟你去帮衬。”连山千枝附和道。
“千枝，你去瞧瞧丹棠山搜捕人魔如何了。”灵希将连山千枝支开，想好生审一审凌煦的谋划。
连山千枝应声告退，闪身往丹棠山而去。
……
“你不担心三桑与安乐子么？”凌煦有些心虚，小心闷声道，“仓术设了这么久的局，一定不止要引诱安乐子，肯定还有对姊姊的企图。”
“我一定会去，”灵希轻哼一声，“我要亲眼看看，你要如何害我、负我，抑或是出卖我、算计我——”
“阿希！”凌煦打断了她的狠话，“你不必出言激我，你若对我还有一分信任，就跟我去魔族，我保你以后的时日好过如今！”
灵希看着凌煦的神情，那双眸子清澈真挚，就像那日他说“我会成为为你托底的人”之时一样。
她不禁眉头轻皱，本来不管凌煦计策如何，她都肯遂了他愿的，只是她向来不愿被人摆布，不喜无法掌控局势的迷惘。
可既然是他……
“我信你，但过了明日，我要你我都好好活着。”
灵希心一横，总算肯再信一次，怕的唯剩他筹谋时根本没将自己的命打算进去。
“放心。”凌煦如释重负地抿了一口清茶，不禁轻笑，将水面吹起一圈涟漪。
他不由想到寒山那日共主那柄无情的刀，那丝丝凉意卷土重来，可就算心内忐忑，他实在无比期待那个杀伐决断的灵希回来。
凌煦并没有把握，共主会爱重他这一条小命，爱重这区区下世。
他只是受够了随灵希在这赌局中随波逐流，宁为玉碎，也要助她跳脱出这场可怖的阴谋，重拾抉择的权利。
——
魔族结界之中，仓术半倚在仓毋宁碑前。
不知是凌夕走的哪一年，他心血来潮为仓毋宁挖了坟，立了碑，就算这冢中空无一物。
“仓毋宁，你都有孙儿了，为何我还是孤身一人？”他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辣酒入喉，熏得他眼眶发酸。
仓术把玩着手上的酒壶，“安乐子，真是个好名字。”
他已见过无数张安乐子的画像，从她身量不及蓝田阁后池的莲，到她日日蹦跳着去昆冈修习，又到她入了甘府慢慢走进他的圈套……
仓术罕见地任由自己醉酒，脑海中的神思欢腾跳跃。
魔族之中时而风雨交加，时而晴空万里，连仓毋宁的幻影都出现在首阳堂之后，高高地像魔界从前的最高峰。
他双目微眯，凌夕的身影便缓缓浮现。
仓术想得小心翼翼，凌夕的幻影也就像蝉翼般孱弱，仿佛微风一吹便会四散。
“凌夕”带着浅笑缓缓向仓术靠近，一时让他愣在原地。这还是数百年间，她第一次肯让他看清面貌。
仓术扶着石碑颤颤巍巍起身，不敢置信地折腾起不太清明的思绪，定睛细瞧。
“凌夕”无奈地短嗳，抬手轻抚仓术蓄了胡茬的下颌，柔声道，“我不在，你怎么如此狼狈？”
仓术不知是自己醉过了头有了幻觉，还是老天眷顾让她回心转意，他喃喃唤道，“娘子……”
可“凌夕”却利落抬手，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厉声道，“谁让你将安乐子卷进来的？”
仓术侧过头去，感受着脸上逼真的痛感，低声笑了，“娘子，若非如此，你肯再进我结界半步么？”
他讨了打，也得了逞，心道，真不枉他苦心孤诣那么多年。
“骗来的终归不是真心，你永远不会如意的……”“凌夕”的身形渐渐透明，最后只留下一句诅咒。
仓术赌气，摆摆手将她挥去。
他轻抚脸上被她扇过的痕迹，恶狠狠道，“我让你今朝进来，永远都出不去！”
“仓术。”只见荏染带着一行几人进了结界。
仓术忙背过身去，长舒一口气定了心神，才转身问道，“人魔的事怎么样了？”
吕泽回道，“剩下的人魔早已藏好，只是温固肉体凡胎，死了就是死了，是否还要再寻一个人替他？”
仓术的打算不会止步于此，温固对凌煦的妥协剖白不过是他算计的一环，只可惜甘卿卿是他们没能算准的意外。
“不急，先将眼前的事了结，”仓术闷声道，“他们到何处了？”
“还有半日——”吕泽有些迟疑，却还是央告到，“哥，你说过不会伤了三桑神君的。”
仓术锋利的眸子略过吕泽，定在远处荏染陪着的龙池仙翁身上，
“我看我早晚死在自己人手里，你们皆有情有义，只我一个，孤家寡人。”
荏染察觉了仓术有些挑衅的目光，忙侧身将龙池挡住，蹙眉低声抱怨道，
“你今日怎么非要掺和进来？你瞧他那眼神，恨不能将你吃了。”
“凌煦是我徒儿，他不能死。”
龙池将荏染推向一侧，直面浑身透着阴鸷凶煞的仓术，
“阿染，你有多久没见过共主了？”
——
安乐子头戴斗笠走在三桑身后，离昆冈越近，她的心中越是忐忑踟躇。
前方仿佛隐现着一只命运的手，向她招手、牵引着她，无时无刻不在操纵着她的脚步，无论她的心头是如何退缩。
她猛然顿住脚步，拽上三桑的衣袖，“师父！”
三桑回过身来，撩开她斗笠前垂下的轻纱，“安乐子，你若不愿去，我们将人魔交给凌琰，这事就结了。”
安乐子摇着头，斗笠上的雨水向外飘扬，可她眼眶中的热泪苦苦徘徊，
“不，师父，你别哄我，我希望，你能陪我向前。”
三桑微微颔首，既有了这句话，他一定陪她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惜。
他牵过安乐子的手，紧紧捏上她的虎口，“走罢。”
安乐子定定点头，边走边低声问道，“娘亲会不会来，来杀了爹爹？”
三桑的步伐隐隐有些凝滞。
从前，是他要寻解药，神族要清理人魔，人人都要闯魔族一趟，现如今人魔已然无从遏止，以长公主与凌琰的性子，难保不会釜底抽薪。
可他还是宽慰安乐子道，“你无需管这些，就算魔族终将倾覆，也不会是因为你。”
“一会儿结界大开，神魔之间，我是不是只能选一个？”安乐子小声嘟哝。
她甚至不敢将这些时日的隐忧说出口去，只怕一语成谶，可距昆冈已然不远，她自觉若是再憋闷着，恐怕是要被活活闷死了。
“不会，”三桑轻笑着，故作轻松，“你可以选我，我原本就非神非魔，一向中立。”
安乐子抬头看向三桑的笑眼，仿佛如释重负，终于能将苦涩吞尽，绽开了笑颜。
三桑亦是开怀，遥望身后低头漫走的一连串的人魔，真想时间停驻此刻……
一行人又跋涉了半晌，随着魔族结界在前路若隐若现，人魔之中渐渐起了骚动。
他们好似受到血脉深处的感召一般，连脚步都较之前轻快，就像朝圣。
“是魔尊的谛听之术，”三桑向安乐子解释道，“可控人魔心魂，想必仓术是用术法勾连了这些凡人的神智，让他们为己所用。”
“他们无感无惑无怒无情？”
安乐子看向身后形形色色的人魔，他们原本在世间有着再普通不过的营生，却都是自己生命的主宰，可如今将命运拱手交换，若他们还有情，会不会后悔？
三桑仰头向上望去，眼前便是昆冈。他伫立昆冈之巅数十万载，从来都是腾云驾雾，未从山脚一望这半壁巍峨。
他不由想到，这悬崖峭壁竟是石头孤身劈出来的，她那时该有多疼。
安乐子却凝视着泛着幽光的结界，听闻谛听之术之后，她好似能看见魔尊的思绪如丝如缕，从结界之内向四面八方弥散，绑住每一个可能绑住的人，似有触角，摆弄着别人的身体、别人的灵魂……
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师父，我会被谛听之术控制么？”
“你如今一身神族精纯血脉，无需忧心，只是谛听厉害之处并非如此，他亦能听人心声。”
三桑突然忧心忡忡起来，七刑毒蹊跷，惑得了安乐子心神，难保不是仓术的招数……
像是借了魔尊之力，人魔一个个捏着不太熟练的法决闪身消失，三桑与安乐子连忙去寻，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