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州之变以来，神魔明争暗斗久矣，二族局势，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

    虽然自昆冈之战起，神族一家独大，魔族一蹶不振久矣，却没人会当真以为凌家能安安稳稳做这三族共主。

    所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大家各自看个热闹罢了。

    荏染悄悄越过昆冈结界，此时离神魔联姻普告上下已有数月，她却仍未思及仓术深意。

    施决时她转念想起，上次踏足魔界，已是十万年前的事了。

    看来今日仓术心情不错，魔界之内虽未放晴，却也是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当年她教仓术内化秘诀以延寿命，教了半截能护他不死便离开魔族，只知仓术小有所成，大略能左右魔界气象。

    荏染依着朦胧的记忆摸索到首阳殿。

    “仓术？”荏染唤道。

    首阳殿门倏地洞开，上首正襟危坐的竟是仓毋宁，“天上地下能通此结界者，唯你与灵希二人，我候你多时了。”

    荏染心下一惊，声音都颤抖了几分，“仓毋宁？你不是早就……”

    “早就什么？魂飞魄散？”仓毋宁豪迈大笑，“韬光养晦这么些年，你还是再见我的第一人。”

    “魔尊好手段，将所有人都蒙在鼓里。”

    荏染脊背发凉，昆冈一役，她明明亲眼瞧见仓毋宁抵不住灵希真身，活生生被碾成齑粉，难道是灵希从中作怪？

    过去的阴谋算计大家心知肚明，那这魔族竟成了仇家？荏染心中战战兢兢，恐怕此行是自投罗网了。

    “你为救我儿颇费了番力气，今日不寻你仇。”仓毋宁善解人意道。

    一言既出，荏染放下心来，顺着话头委屈道，“现如今还有神族中人嚼舌头，说我勾连魔族盗取秘诀，这可是已还了你一报了。”

    她四顾，问道，“仓术那小子呢？”

    “术儿身子抱恙，不便见你。”仓毋宁冷哼一声，“也休要寒暄，你若是来替神族打探消息，便带着我还活着的消息走。”

    “那可冤枉我了，我只是担心仓术算计别家不成，反将小命儿搭进去。”这倒是荏染的真心话。

    荏染生来与灵希为敌，自认与别的人或事都毫不相干，而她只身在魔族看顾仓术多年，待他渐渐与旁人不同。

    “联姻之事，我是真心要与神族修好，就算止戈短短一辈子也好。”仓毋宁低声道。

    荏染瞧着定定踞于上首如一尊巨人石像的仓毋宁，心中虽对神魔修好的论调嗤之以鼻，却还是对他萌生出敬意来。

    仓毋宁从不打诳语，也不兜圈子，心思实乃纯良，固而免不得被他人欺负了去。

    荏染出首阳殿时，仓术悄悄从仓毋宁身后现身，意味深长地盯着她的背影。

    霎时间，殿外烟雨朦胧，拢着荏染而去。

    ——

    荏染出了魔界，便上栀灵山。

    人界有仙山两处，栀灵山与丹棠山。栀灵山为神族子弟少时修炼之所，而丹棠山旨在助人族有仙根者修仙得道。

    不周山一倒，人神永隔，丹棠山便成了人族人人向往的通天之径。而栀灵山一向清净自在，故而凌琰让荏染选一处流放时，荏染想都没想便去了栀灵山。

    “流放”只不过是凌琰为堵住悠悠众口想的法子。

    荏染将灵希真身献于凌琰时，同他交换了为仓术续命的上古秘诀，却不料如何走漏了风声，惹得众神仙声讨，凌琰只得息众怒而远荏染。

    荏染蹉跎于世不知有多久，岂会看不出这实是凌琰卸磨杀驴的手段？但灵希一死，她也无聊得紧，离了神族正合她意。

    她与灵希，与神魔无二，也是东风与西风的干系。

    ……

    “师父！”荏染刚一入山，阿迦?便甜甜唤道，奔上来挽住师父手臂。

    “日课做完了？”荏染一本正经地提点着小徒儿，却也没打算这娇生惯养的小神女能有什么进益。

    阿迦?讨喜一笑，脸上已是眉飞色舞，双手结印，口中念决。

    几声清脆的鸟啸传来，阿迦?兴奋地望向师父，“师父你瞧！我能召唤出浣浣了！”

    浣浣六只成群，金灿灿围绕在阿迦?身周飞旋，十尺之内若有敌人发力，便能迅速痛击，护好阿迦?性命。

    荏染只是淡然地“嗯”了声，却丝毫没耽搁阿迦?喜出望外，带着浣浣继续四处显摆去。

    她看着阿迦?蹦蹦跳跳的背影，轻叹一口气，腹诽道，真是蜜罐里泡大的孩子。栀灵山主为她苦求浣浣护身，也是可怜。

    “师父，我去让太子哥哥瞧瞧我的浣浣！”阿迦?说话时已在云头，迫不及待地往神界飞去。

    荏染摇摇头，传音道：“又去勾搭凌家小子，小心你爹又禁你的足。”

    阿迦一族习香术为生，荏染在炼香上恰有些造诣，便顺理成章做了栀灵山的座上宾。

    栀灵山主晚年得女，将阿迦?宠得肆无忌惮，只得请荏染作师父略施管教，私下却常嘱咐荏染下手轻些。

    这样说来，阿迦?与凌煦两位常人眼中的二世祖实在登对。

    栀灵山主也动了念头，暗自计较将女儿嫁于神族太子，来年化无也可安心矣。

    可惜阿迦?不是个矜持性子，三天两头往神界跑，总让栀灵山主醋得很，隐隐有些嫌弃凌家小儿子来。

    ——

    阿迦?来到蓝田阁，正撞见凌夕在庭院中考校凌煦功法。

    自婚事尘埃落定，凌夕总算是对凌煦的修为功法上了心，日日考校风雨无阻。

    凌夕手下从不留情，每每能逼出凌煦一点真章，还真让凌夕以为自家幼弟总算开悟了，不日便能与她平手，对亲自考校一法更是推崇。

    可怜了凌煦，白日与使尽手段往阁外溜的灵希斗智斗勇不算，还要被姊姊考校，晚上又是整夜苦修，竟没一点清闲时候。

    灵希原本看着鸢尾杖与朝宗节极漂亮地胶着缠斗，沉迷观局，突然察觉一股刺鼻异香，便知是栀灵山来人了，立马捏了个隐身决。

    “太子哥哥！”阿迦?趁二人招式结束便甜声唤道。

    凌煦将朝宗节收在腰间，仔细吐纳一番，招手让阿迦?上前来，问她何事。

    阿迦?调皮一笑，顿时来了主意，“太子哥哥，我与你切磋一下如何？”

    “是你师父又教你什么厉害功法了？今日已练罢了，改日……”凌煦才懒得再动弹，刚要回绝，便被凌夕打断：

    “难得?儿有练功的兴致，你就陪她玩玩罢。”

    阿迦闻言不等凌煦反悔，便已施决召了浣浣现身，“太子哥哥出招吧！”

    凌煦对姊姊赶鸭子上架颇为无奈，这金灿灿明晃晃的六只鸟儿更绕得他眼晕，虽没什么御敌之心，却还是从腰间扯了朝宗节出来预备速战速决。

    朝宗节刚一甩尾，将要逼近阿迦?时，六只浣浣长啸一声排作“一”字，打头的那只身形放大数倍，直冲凌煦而去，它展翼如同沾水湿重的密网，耀着金色的火星子。

    灵希本来翘着二郎腿坐于石凳上饮茶，并未将这小神女放在眼里，此时见这神兽有些蹊跷，定睛一瞧竟是浣浣，登时起身再坐不住。

    她也不知自己如何识得此类上古凶兽，只是见状脑中便蹦出浣浣昭著的恶名来。

    浣浣为鸟族异兽，卵生，满八千年孵化，万年覆羽，自相残杀至于六只成族。成年浣浣喜食香料，以幻草供养，能护主十尺之内无敌生还，与敌缠斗形同疯魔，不死不休。

    凌煦奋力忍耐浣浣的尖啸，只觉浑身发麻，朝宗节也显得六神无主疲软乏力，直愣愣朝浣浣鞭去，更激起浣浣的怒意，将要以身为祭。

    凌夕眉头紧锁，暗暗捏紧拳头，看向阿迦?笑得一派天真，还以为那鸟不过是虚张声势。

    灵希暗骂栀灵山恶毒，竟豢养这样的凶兽，顾不得什么规矩，还隐匿着身形便使出全身修为捏了一道术法，将前头的浣浣引向自己，一边传音向凌煦道：“浣浣靠攻击辨向，你别动。”

    她再回过神来，浣浣的双翅便向她劈头盖脸拢过来，将她的衣袂烧出数个火洞。

    灵希怕火，却强忍着捏诀闪身至浣浣背后，趁浣浣无从寻她时，调动周身修为将它一击毙命。

    其余浣浣寻不到进攻者，四散向八方突袭，如散兵游勇不足为惧。

    阿迦?一声撕心裂肺的“浣浣”，梨花带雨地抱起死去浣浣的躯壳，赖在地上嚎啕大哭不肯起来，向四面喊道：

    “方才你们明明都没施决，是谁杀了我的灵兽！要赔，要赔！”

    凌煦哭笑不得，他与凌夕年纪尚轻，不知浣浣为何物，也不知方才情形如何凶险，只是无奈地望向灵希，

    “你何苦杀她灵兽呢？你的身份还不能声张，尤其是对栀灵山。”

    他想起灵希那宿敌荏染歹毒的心肠，又替灵希揪心起来，却无法实言相告，一时便口不择言。

    灵希瞪大了眼睛，神情中满是失望。她压制住涌上来的甜腥，暗骂凌煦不知好歹，如今她出手护他，竟给他当头棒喝，心疼起别人来。

    “好，是我多管闲事，你去给你的好妹妹赔罪，让她再召一群浣浣给你送进生魂门罢。”

    说着灵希长袖恨恨一拂，转身就走，正撞上闻声而来的三桑。

    三桑皱眉揉着被撞疼的肩膀，瞧着面色不善冷若冰霜的灵希，还没等问一句“怎么了”，灵希便已阔步离去。

    他往庭院一瞧，惊呼，“哎唷！怎么那么大只浣浣。”

    凌煦传音道，“方才阿希是不是生气了？”

    “这浣浣是灵希宰的？”三桑问。

    看到凌煦点头，三桑大约明白灵希因何委屈，高声道，“浣浣乃上古凶兽，只要主上遭遇攻击，便与敌缠斗至死方休，挨上一只你们太子小命便难保了，何况有六只。本以为这东西早已绝迹，你们小辈不知也情有可原。”

    此言一出，在场几人都后怕起来。

    凌夕厉声下令：“栀灵山豢养凶兽而不上报，纵其伤人罪上加罪。阿迦?，明日叫栀灵山主来向神尊请罪。”

    阿迦?对浣浣的凶狠也始料未及，一想到差点害了太子哥哥性命，更是怕极。她悻悻拂去眼泪，怔怔转身唤了朵云头回栀灵山去，不敢多留半刻。

    凌煦知其原委，长叹一声，自愧那话伤了阿希一片好意，马不停蹄便去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