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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鸢,水火

    那天晴光燕掠,杨花纷飞,天气出奇地好。就像采苹说的,待她那紫燕风筝做好,她便同明月和元修放风筝去。

    马车蹄疾,东风尚好。几人手忙脚乱,那紫燕风筝便一线上了青天,跌宕翩翩。采苹把筝线交到明月手里,又从马车里取出一架小巧风筝。

    元修帮明月拉着线,他道:“这风筝画工真不错,这样飞上天去,看着似与那金燕无异。”

    明月从元修手中接过线轴,轻轻附和道:“是啊,真漂亮。”

    元明月仰着头,她纤手扶线,笑转凝眸,吹散了一脸的愁。

    元修余光里瞥见杨采苹,她正在一边焦头烂额地解着交织难缠的丝线。元修转头看她摆弄了一会儿,却是剪不断,理还乱,最终还是看不过眼。

    他接过采苹手中的线轴,在草坪上席地而坐,帮她一点点整理打结的筝线。

    采苹想帮忙来着,可她一伸手就挨了一下:“别乱碰,一会儿又乱了。”

    采苹撅了撅嘴,索性坐他身畔看他扯线。

    元修认真的模样十分俊逸,他聚精会神,眉头微蹙,纯粹如玉,高洁若梅,叫人瞧不出城府。

    元修问采苹:“你又是溜出来的?”

    采苹笑着摇摇头:“不不,这次是祖父准的,总待在闺房里,岂不是要憋坏了。放风筝而已,没什么担心的。”

    元修理好了筝线,和杨采苹一同放飞了纸鸢。他也仰着头注视着晴空上凭风飘荡的彩筝,神情终于像个寻常的弱冠公子,眉宇间稍带点未褪少年气,三言两语间,采苹站在元修身侧发出阵阵欢笑。

    不远处的明月看在眼里,仿佛似见了一幅画。陌上公子笑,桃李丽人嬉,赏心悦目,感染得她也跟着笑。

    元修对采苹道:“前几日我在宫中见到杨侍中了,他一见我就要道谢,谢我救你之恩。”

    采苹委屈道:“是哥哥告诉他的,结果我还是挨了骂。祖父还说我给太常卿添了麻烦。”

    元修问:“那姐姐呢?你有告诉他姐姐也在吗?”

    采苹羞愧道:“……没有。明月姐姐不是说祖父对她颇有意见么,我怕祖父若知道明月姐姐在,就不许我与你们再来往了……”

    元修问她:“你喜欢和我们来往?”

    采苹羞赧颔首,轻点了一下头:“嗯。”

    元修望向天上浮云,说道:“那你可要瞒好了。”

    立夏祀后,则到了朝廷考核举荐博士及博士弟子之时。元修作为太常,自然是要主持这场拔擢。

    明月给元修腾出一间书房,好让他有空间处理自己的公文。明月不忍看着他案牍劳形,便白日里磨墨,夜幕下掌灯。

    夜里,元修坐在案前翻着宫内博士的卷宗,似是在找些什么。他一页页地浏览,最终定格在某一个名字上。

    明月问:“怎么了?”

    元修指了指卷宗上的名字:“今日朝会后,尔朱世隆忽然在殿外拦住我,暗示我举荐此人为太学博士。”

    明月凑过去一看,此人名为常怀恩,然而成绩平平,文采毫无亮点,甚至编纂的文史经略也出现过谬误。

    “这么平庸的一个人,怎么能入太学,掌教典籍?”明月慨叹道。

    “姐姐觉得不妥是吗?”元修问。

    明月放下手中的烛台:“当然不妥!做太学博士,难道不是凭真才实学?”

    元修提醒她道:“可这是尔朱世隆的意思。皇帝谁做他们都说了算,何况区区一个从七品的太学博士。”

    明月哑然,只得缄默半晌才道:“孝则才是太常卿,要举荐谁,做决定的还是你自己。”

    元修看向元明月,却只见她忽的转身离去,又将这个问题抛给了自己。

    说来说去,他也只不过是个区区太常。

    第二日,府上又来了客,不是采苹,不是乙弗,而是那个叫做常怀恩的人。

    常怀恩,常怀恩,常常怀恩,倒是个好名字,可人看起来却狡黠极了。

    他一脸谄媚地给元修来送礼,还说道:

    “下官本来去的太常卿府上,但是府上的人都说,太常卿搬到明月娘子这儿了。下官只好找到这里来,还请太常莫要嫌弃……”他抬抬下巴,示意随行的小厮奉上厚礼。

    元修打开匣子瞧了瞧,里头昂贵的金银玉器一看就是上乘东西。元修不屑道:“一场博士官的拔擢而已,您就这么破费。”

    常怀恩仍然顶着一张笑脸,他弓着腰,巧舌如簧:“哎呦,对太常卿是小事,可对下官就是大事啦,您笑纳。”

    明月坐不住了,她直截了当地说:“常大夫,中正品评时,你的品第也只不过是下下品,莫说你的品第不够,才学……可也是平庸无奇呀。”

    常怀恩注意到堂中的元明月,向她作了一揖,弯着眉眼附和道:“是,是,下官才疏学浅,只是娘子不知,这品评有误,今早大中正修了卷宗,下官已是中下品了。太常卿还是尽快去官署换了新卷宗为好。”

    一天的功夫,卷宗上的品第便改了字样,这场拔擢更显得如同儿戏。只要讨好了尔朱氏,入仕之路都能成了坦途。

    元修不清楚常怀恩和尔朱世隆有什么关系,但看常怀恩这手笔,至少可以肯定,尔朱世隆一定收了不少好处。

    元修嘲讽道:“中下品,那常大夫做太学博士岂不是委屈了,你一哆嗦,连太学祭酒也能做得。”

    常怀恩脸皮够厚,他顺着元修的话道:“太常卿抬爱,虽然尔朱左仆射对下官青睐有加,然而拔擢之事还是要承蒙太常卿关照才行。”

    常怀恩这又搬出了尔朱世隆,给足了元修暗示。连元明月都听得出,他这是拿尔朱世隆压元修一头。

    元修道:“常大夫还是把礼拿回去吧,太贵重。”

    常怀恩坚持道:“一些薄礼罢了,太常卿真是见外……”

    元修再次拒绝:“俸禄制里有明文,我若收了,可是要处死,常大夫还是带回去吧。”

    其实在座的人都知道,如今世道一变,那条文便若有似无的,只有需要遵守时才会有人去遵守。元修这样说,无非是搪塞他。

    常怀恩笑意不改,夸赞道:“太常卿真是高风亮节。只是,若太常卿不收,这些人都怎么办呢?”

    正说着,常怀恩从袖中拿出一张纸条,上头写了十数个名字,皆是这次要元修保举的博士。

    元修虽然惊讶,却不露声色,只微敛眉头。原来不是常怀恩一人,而是以常怀恩为首。

    常怀恩又道:“这些也都是尔朱左仆射的门客,太常卿是聪明人。”

    元修看了看纸条上的人名,刚要接过纸条,常怀恩手一收,将纸条揉搓成了一团废纸。“这个当然不能给太常卿,下官相信,几个名字太常卿还是记得住的。”

    元修拧着眉,一时欲言又止,他不能再让明月听见了。这是他与尔朱世隆和常怀恩的事,不该将元明月也牵扯上。

    常怀恩放轻了声音,拍了拍宝匣,再次询问道:“这些,太常卿真的不要?不要就太可惜了。”

    “拿回去吧,你的意思我都明白。”

    常怀恩挑着眉感慨道:“太常卿明白就好,这世上最缺的就是明白人了。”

    “常大夫谬赞。”

    元修不想再与他纠缠,长袖一挥,转身去找堂间的圈椅。他急需一个地方坐下好好想一想。

    “……不送。”元修说。

    常怀恩命小厮收好宝匣,又揖了揖才离去,脸上那媚笑始终未改。明月看在眼中却只觉得嫌恶。

    元修落座后,他长叹一声,心中烦闷不已。元明月问:“你真要举荐他?”

    元修有些苦涩,却不希望她瞧出端倪,他扯扯唇角说:“姐姐别问了,这是我份内事,万事我都有分寸。”

    元明月掸了掸袖上的微尘:“既然你有分寸,那我就不问。”

    元修瞻前顾后忙了多日,好不容易等到休沐日喘口气,又轮到杨采苹来光临了。

    弘农杨氏是地方豪族,于庙宇中禅修的人也不少。采苹拿了些禅修亲眷赠的佛茶,准备让这对元氏姐弟也尝尝。

    谁知采苹走到半路就下起了瓢泼大雨,她回也不是,去也不是,只得硬着头皮跑到明月的府邸去。当她走到明月的宅中,衣裙已是湿了个透。

    明月赶紧将她招待进来,问道:“这么大的雨,你跑来做什么?”

    采苹从怀中掏出那包佛茶,万幸没有淋湿。她嘿嘿一笑,递给明月:“路上忽然下起雨了,我给姐姐带了一包好茶,是佛茶呢。”

    明月接过道了声谢,又道:“你看你,又湿透了。去洗个澡吧,别着凉了。”

    采苹听着明月的吩咐,好好地洗了个澡。当她从厢房中出来时,瞧见明月正给她用铜斗烤着衣服。

    采苹慌乱地擦了擦头发,连忙凑到明月跟前道:“这事怎么能让姐姐做,我自己的衣裳,我自己来就好啦。”

    正说着,杨采苹就去接明月手中的铜斗,明月也不客气,尽管交给了她。

    明月站起身捋了捋裙摆,笑道:“我去泡茶,我可要尝尝你那护了一路的佛茶是有多甘甜。”

    采苹道:“姐姐会喜欢的。”

    明月说罢便去堂中泡茶,廊中便只剩下采苹一人熨烫衣裳。

    采苹平素很少做这个,大多都是丫鬟在做,今天她本来只打算送茶来,待上片刻就走,午后和哥哥约好了要练琴,故而便自己来了。

    谁知这气候一日三变,说下雨便下起了雨。杨采苹学着记忆中丫鬟的样子轻轻地熨着衣裙,没想到这铜斗还有几分重量。

    她举铜斗举得手酸,刚准备要喘口气,元修却从身后走来,调笑她道:“听说你又成了落汤鸡?”

    采苹叹了口气:“唉,淋了一路雨,今年怎么一直犯水祸。”

    元修笑话她:“没再掉进河里就行,要不然,我不在,可就没人救你了。”

    采苹知道元修拿她寻乐子:“是是是,下次不捞鱼了,去抓鸟。我打弹弓的本事可好啦。”

    “打弹弓?到时候咱俩比一比?”元修笑道。

    采苹撇了撇嘴:“切,你是镇东将军,箭法超群,怎么要跟我一个小女子较劲呐?羞人。”

    采苹觉得铜斗里的炭烧的不旺,起身要去夹新的炭火。元修则饶有兴趣地继续问她:“你既然会打鸟,那你打猎怎么样?”

    “打猎?”

    采苹刚要回答,手上一个不稳,那烧的正旺的炭火盆便被铜斗砸得忽然翻倒。一时间火星乱飞,木炭上的燃着的火舌也舔到了衣角,采苹更是被那沉重的铜斗一带,冒失地栽到了火苗上。

    “啊——”采苹大惊失色,肩头被灼得火辣辣地痛。

    元修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吓了一跳,他反应极快,赶忙拉起采苹,接着一脚将炭火和烧得正着的衣裳远远地踹到一旁。

    元修把采苹放在怀里翻来覆去,又拍又打,迅速地灭了采苹身上的火苗。而采苹本来挣扎地略显失态,当危险告终后,她忽然发觉身后的这副身躯这样高大健硕,她像一只瓷娃娃,被人万般呵护地护在怀中一样。

    杨采苹从未有这样的体验与想法。

    当她微微抬头,元修那张俊秀的脸近在咫尺。他的剑眉浓淡相宜,目光幽幽,深如潭水,似乎有无限吸力。

    这是他第二次救了她。

    一次水里,一次火中。

    采苹心头一颤,不知如何是好,也忘了将他推开,甘愿一直这样。一直这样柔情似水,佳期如梦。

    元明月泡好茶回来了,她转过长廊,映入她眼帘的是元修和采苹相拥的画面,他们依依偎偎,浑然天成,一时间让人不忍打扰。就连采苹脸上升起的那一片红霞都被明月牢牢地印在眸中,令元明月恍然大悟。

    对啊,采苹出身大士族,模样俏丽,年岁尚好,怎么不算是良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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