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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塔,西风

    茫茫渺渺,神游幻境,明月跌跌撞撞好似游魂,她游荡在一片白茫茫雾气中,好不容易撞破层层迷雾,却瞧见连祎正在庭中喝着米酒,笑盈盈地举杯,为她指了指夏夜的天空——

    “夫人,今夜的星星好亮,明天一定是个好天气……”

    她抬头去瞧,然而仰不见日月,俯不见河海,记忆却又忽然闪回那日黄昏,桐花如絮,灯火通明——

    “……你来看看我的剑。”

    剑光一闪,又蓦地溯洄那天深夜,菩萨座下,彤云宝殿,她握着佛珠,双手合十,而他在门外沉声道——

    “如果我还活着,我一定回来找你。”

    后来,巍峨皇宫,碧海曲池,晴光方好,他站在树下,模样前所未有得认真——

    “明月,你要不要跟我走?”

    最后,城郭南门,他浅笑如旧,然而身下鲜血殷红,他用尽力气问她——

    “……你在为我哭吗?”

    明月再也按捺不住,从眼角逼出了眼泪,她慌张地去抓连祎,连祎却蓦然化作一缕飞灰,在她触碰之前便化为乌有。

    “为什么,连祎,为什么你不带我走?”

    “谁来带我走,谁还能带我走。”

    “等一等,求你等一等……”

    “连祎——”她在雾气中呼唤。

    那呼声穿透碧落黄泉水中月,霓衣风马镜中花,明月猛然睁眼,瞧见的却是一张不想看的脸。

    “醒了?”尔朱兆坐在床沿,眸色柔和地瞧她。

    桌上放着元明月未写完的碑文——为连祎写的。她想着有朝一日能找个工匠,为他勤勤恳恳立一块碑,祭奠他那风萧萧兮的后半生。可惜他尸体被丢在郭门下,冬日凛冽,想必都被乌鸦野鸮啃了个精光。

    那碑文尔朱兆进门时就瞧见了,他也不发火,抬手擦了擦明月眼角的泪痕,意外地温声说道:“还为那男人哭?我虽然杀了他,但我不讨厌他……能从皇宫全身而退,还带着你突围到城门,若非与本王作对,我说不定会把他招致麾下。可惜,没机会了。”

    明月眼眸黯淡,不发一言,尔朱兆继续道:“外头设宴呢,你饿不饿?走,去喝酒吃肉。”

    明月有些疲惫,有气无力地讥讽道:“……喝酒吃肉?尔朱兆,你知道我姓什么吗?”

    “知道。你不想去也要去,我要你陪在我身边。”

    对,她是个战利品。无处可逃,无路可退。

    可玉给明月梳头,尔朱兆则指了指他拿来的衣衫:“一会儿把这个换上。”

    明月斜斜一瞥,花鸟绣凤裙,她冷冷道:“这是皇后的衣服吧,我不穿,穿了我便是僭越,以下犯上。”

    尔朱兆要她穿皇后的衣服,他疯了。他想表达什么?他要彰显什么?

    尔朱兆俯身凑到明月颊边,看着镜中憔悴的她,勾起嘴角沉声道:“皇后?我连太子都杀了,那我这叫僭越吗?”

    明月一哆嗦,拽掉了几根头发。

    那个襁褓中的孩子?显然,这哪是僭越,他本就是谋逆。

    “我只是个小小县主,这衣裳我穿不得。”明月低声道。

    “好,不想穿就不穿。”尔朱兆揉了揉明月乌黑的发。

    可玉静静地给明月的发间插上步摇,都是小厮送来的昂贵货。尔朱兆看着明月披上水色对襟外衫,勉强还算满意,不丢他的人。

    永宁寺本来是个清净佛地,如今被这些契胡人一占,古朴庄重不再,反而蒙了一层血色,又倒回那西北牧猎之风。

    大雄宝殿,四方诸神,静静地看着这些逆臣声色犬马,血染烟城。酒肉美人都铺张在殿上,墙面上彩绘的金刚也只能默默怒目,眼睁睁地看着酒气美色将此处染个混浊。

    尔朱兆一来,众将便起身行礼,明月像一只狐假虎威的狐狸,跟在他身后,也受了一连串的礼。

    有眼色的人先道:“瞧瞧,英雄配美人,县主娘娘这样的人物,合该配咱们王爷!”

    呸!明月在心里唾弃一声,尔朱兆则但笑不语。酒过三巡,尔朱世隆谄媚着恭维着他这大侄子,如今京畿已定,尔朱兆不吃他这一套。

    尔朱兆按着手中金刀,色厉道:“叔父在朝中多时,广布耳目,如何能不知不闻?让仲父这样死在宫中!”

    尔朱世隆惹不起他,一个趔趄,差点跪在地上。他忙道:“王爷明鉴!下官早发现长乐王在偷偷密谋,曾不止一次提醒过柱国啊!柱国自诩是国丈,长乐王又蒙他扶持才坐上帝位,因此柱国并不将那竖子放在眼中!此番阴沟里翻船,柱国他是着了长乐王的道!”

    尔朱世隆看向一旁的明月,伸出手来愤慨地指着她:“她!她!还有她!刺客是她送的!下官亲眼所见!害死柱国,也少不了她!”

    元明月这才发现,座下竟坐着一位豆蔻少女,少女起身附和道:“父亲!叔公说的没错!这个女人害死柱国,也该死!”

    尔朱世隆和少女一喝,座下数十将领也跟着七嘴八舌地逼问道:“是啊!刺客是这女人送的!”

    “她也是长乐王的人!”

    “姓元的玩意儿,到底还是宗室的女人!”

    “美色误人,王爷还拿她当宝呢!”

    “都住口!”尔朱兆捶着桌面暴喝一声。

    底下的声音如退潮般消去,尔朱兆一发怒,他们不得不住了口。在这鸦雀无声间,明月竟破天荒地冷笑一声,充满了讥讽与嘲弄,像打了所有人一个巴掌。

    明月转头看向尔朱兆,挑衅道:“既然众将军大夫对妾身如此不满,那王爷要杀便杀,刀不就在王爷手中吗?”

    如果可以,元明月真想即刻自戕,遂了这些逆臣的心愿。

    尔朱兆牙根痒痒,所有人都惧他,怕他,独独这元明月爱唱反调,一点面子不给。他满城里找她,难道就是坐在这当着一众将领的面听她挖苦他吗?

    尔朱世隆倒挺得意,尔朱兆不是找他的茬吗?那就让尔朱兆在众人面前下不来台,看看你到底是要江山,还是要美人。

    “是,刀在我手中,所以杀谁的权利也在我手中。”

    尔朱兆嗔目拔出锃亮的环首刀,腕上用力一甩,那长刀像一道劲风,从尔朱世隆的耳边刮过,“当”的一声嵌顿在尔朱世隆身后的墙面上。堂中惊呼,尔朱世隆骇然失色,当即瘫倒在地,好似已被杀了一魂。

    这是一次警告,尔朱兆不会受任何人裹挟。

    正僵持不下之时,小卒忽然自殿外来报:“王爷,长乐王觉得天冷,想要件衣物。”

    堂中侍候的小厮将长刀从墙上拔下,恭敬地端回给尔朱兆。尔朱兆将长刀收入鞘中,冷声道:“不必理他。”

    长乐王?长乐王!

    明月凛然看向尔朱兆。元子攸没有逃吗?他不是逃走了吗?!天子原来正被锁在这永宁寺塔中!

    外头天寒地冻,元子攸说冷,他说他冷。明月想起元子攸曾经无奈的一句话。

    ——“若你真投了尔朱兆,还请你也为我求求情,别让我有朝一日死得太惨。”

    元魏的皇帝,就这样被当块破布,比狗还不如。

    “尔朱——”明月唤他,想想不对,又软下性子改口,“……王爷。”

    “怎么?”

    明月舔了舔唇,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她不能再和尔朱兆唱反调,这样会激怒他,也不能让他知道她有一颗救天子的心,这样对任何人都不利。

    明月笑了笑:“我……我想见见三哥。”

    既然都是阶下囚,那么总会锁在一处。若不是锁在一处,元明月还能想别的法子去找。

    尔朱兆捏着她的脸看了看,喷出一口酒气:“笑得真假。”

    尔朱兆给左右亲兵示意,元明月就这样被带到了幽暗阴冷的塔顶。元明月觉得不可思议,尔朱兆真的会答应她的请求,没有任何为难,连多余的两句讽刺都没有。

    看来她低估了尔朱兆对她的感情。那这感情的底线又有多高?她能争取什么呢?

    小卒打开囚室,元宝炬一看是元明月便喜出望外,连滚带爬地凑到明月跟前,哀求道:“明月……我就知道,你不会看着我死的。我能走了吗?我能走了吗?!”

    明月蹲下身子看他,元宝炬的腿上有伤,鲜血淋漓的,不知道尔朱兆曾对他做了什么,故而他也站不起来。

    “明月?”

    明月挥手打了元宝炬一个响亮的耳光,她忽然泣不成声地问他:“你要我救你,那时你为什么不救我!你为什么要走!你为什么丢下我走!为了活命?为了元魏?元宝炬,你好卑鄙啊!”

    元宝炬那张俊美的脸也跟着扭曲,他抓住明月的手,不住地磕头:“明月,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帮帮哥,我不想死啊!明月!我不想死!”

    元宝炬低下声音求她:“尔朱兆迟迟不杀我,是因为有你在!明月,他喜欢你,你去求他,你说些好话,他会放了我的!”

    明月却撇着嘴问他:“乙弗和钦儿呢?”

    元宝炬拽着她的裙角:“他们没有和我回洛阳,他们还在南阳……明月,你看在乙弗和钦儿的份上,看在二哥和宝掌的份上,你救救我好吗?你救救我……我可是你唯一的亲人了……”

    明月从没见过三哥这样狼狈,像一摊烂泥。他要自己救他,可三年前四哥死在皇城时他在哪,元明月被丢在河阳道上时他又在哪!

    然而,然而,元宝炬终究是她的兄长啊。

    元明月抱着膝盖流泪,她悄声问他:“陛下呢?”

    “他……”元宝炬看了看明月身后的小卒。

    明月小声道:“若救得了他,我才能救得了你。”

    元宝炬又号啕大哭起来,他抓着明月的手迟迟不放,胡言乱语道:“明月!你救救我!我求你了明月!我是你哥哥,你不能看着我死啊——”

    明月焦急地呼喊道:“松开,你松开!”

    元宝炬松开手,眼神熠熠,别有意味地看了明月一眼,接着他又独自说起了疯话。

    小卒关上室门,要将明月送回宴上。明月惊魂未定,问道:“劳驾,哪里有水盆,刚才哥哥的血沾了我一手。”

    小卒踹开一道房门,里头瑟缩着灰头土脸的小尼姑,她们衣衫凌乱,眼神空洞又恐惧。小卒指了指房中的水盆,道:“县主去那儿洗。”

    明月经过那些小尼姑去找水盆,不知怎的,面对她们的眼神,明月觉得愧疚。明明自己一身锦绣,干净整洁,她却反而像那个最无地自容的。

    明月背着小卒,张开手掌,将元宝炬用血写给她的密语牢牢地记在心里。这是元子攸被关押的地方。

    明月将手浸入水中,清水变成了血水,手心干净如初。

    她走时,还转头看了那些小尼姑一眼。抱歉,她实在无能为力。

    还未回到宴席,之前宴上的女孩便挡住了明月的去路。小卒行礼道:“郡主。”

    明月一看便知来者不善,少女对她啐道:“贱人,你给父亲灌了什么药,父亲这样庇护你?”

    明月颇为意外,尔朱兆也就长她六岁,竟有个这么大的女儿,娉娉袅袅,豆蔻年华。明月报之一笑:“郡主,你该去问问你父亲,他为何非要抓住我不放。”

    少女挑了挑眉,打量着她:“哦,你就是凭着这脸蛋,这张嘴,将父亲迷得晕头转向。听说你还写了什么表文,聊表心迹,你丈夫丧期过三年了吗?就上赶着自荐枕席。”

    明月觉得无聊,她什么也不打算解释,也不打算与这小孩拌嘴,仰着头便要走。她刚走两步便被女孩冷不丁绊了一脚,趁明月弯腰踉跄,女孩伸手便要给明月耳光。

    明月眼疾手快,若一个小女孩都制服不了,她岂不是要丢人丢到姥姥家去了。明月比女孩高了一个头,她抓住女孩挥舞来的手臂,将她重重地甩到一旁。

    明月心里觉得无语,怎么是个公主郡主大家千金都这般跋扈,除了采苹。

    女孩恼道:“你!贱人!父亲真是失心疯了!”

    说罢,那女孩跺了跺脚便扬长而去。如果明月没有看错,那女孩还白了她一眼。

    明月不想回到那聒噪惹人厌的宴席上,去了也是遭人腌臜埋汰,叫她一肚子闷气。她索性回到屋中,打算静静地等,等到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她便偷偷地去寻元子攸,寻找那位在塔顶囚着的元魏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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