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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别,相逢

    三军对峙到了七月,尔朱荣巧计夜渡黄河,绕过陈庆之的兵马,奇袭洛阳。元颢溃不成军,丢下儿子便逃之夭夭。

    太原王尔朱荣、上党王元天穆自大夏门迎接天子归来,金舆翠盖,鼓角齐鸣,又大赦天下。

    自此,元颢兵败,太极殿上的天子仍是元子攸。

    辗转逃亡了两个月,元明月终于又踏进了洛阳城,她好大的命,这一定是侯民庇佑,二哥庇佑。

    元子攸被迎入太极殿,元明月在行伍最末,生生隔了一里地,连太极殿的屋檐都眺望不到。趁着宫中尚未安定,元明月这就打算趁机溜走,再也不见这些惹人厌的勋贵皇亲。

    但又转念一想,她的玉还在宫中,嗟我怀人,置彼周行,她是个死心眼的,到底也要找着了玉再走。

    是碎了是丢了,总得有个下落吧。

    元明月记得那天,元娑罗当面将玉献给了皇后,而此刻皇后定在太极殿中,和元子攸一同犒赏三军,宴飨群臣。思来想去,元明月觉得还是先回那孤苑里去吧。

    元明月拉着可玉正要逃离,那先前驾车的小卒却将她们一拦:“宇文将军有令,不许姑娘离开。”

    是呀,宇文泰还要向尔朱兆交代呢,怎么会轻而易举放她走。

    元明月索性倒在车里,不知不觉便合上了双眼,一回到洛阳,她就踏实了。

    元明月醒的时候,她又回到了那锁了她整半年的小院,眼前仍然是熟悉的陈设,看来就算是洛阳宫曾经易主,也不会有人来这破败小院。

    元明月惊醒道:“我怎么回到这儿了?”

    “我看你睡着了,就让车子把你送到这里睡。你的小奴婢说,你们曾经住在这里。”

    耳畔蓦然响起尔朱兆的声音,使元明月浑身一震。

    尔朱兆看起来风尘仆仆,身上的衣甲满是斑驳和污渍,想是去了前线,便没人如元明月那样给他日日擦衣甲了。

    他道:“你怎么这样看我?”

    元明月攥紧了衣角,一时间有口难言。尔朱兆静静地看着她,默默地等她开口,气氛凝滞了许久,元明月才缓缓说了句:

    “……谢谢你。”

    “就这些?”他苦笑道。

    元明月说:“既然我回到洛阳了,那我们的交易就结束了。你信守诺言,我当然感激。”

    她一面说着,一面略过尔朱兆,跳下床去给自己倒水喝。

    尔朱兆又盯着元明月瞧了良久,他道:“你跟我回并州吧。”

    元明月讥笑道:“开什么玩笑?我只会在洛阳,哪里都不去。”

    她丈夫的冢在洛阳,因此她哪里都不去。

    “若我要强行带你走呢?”尔朱兆说。

    “那么我会选择死。”她虽然说得云淡风轻,但尔朱兆却毫不怀疑。

    尔朱兆心口难受,他可怜地笑着质问她:“……元明月,你利用了我。”

    元明月转头看他:“我利用你什么?当初说好的,我讨你高兴就把我送回洛阳。现在你功成名就,我也如愿以偿,不是皆大欢喜?”

    “皇帝封了你什么官?”元明月又问。

    “封郡公,做大将军,仪同三司。”尔朱兆说。

    元明月心想,如此他只在尔朱荣之下,便是尔朱家族的第二人了。

    “好,那你就做郡公,做大将军,此后你我一别两宽,各不相干。”她挑着眉,说得轻易。

    尔朱兆看着她薄情的面孔,如鲠在喉,心中一片酸涩。战场上他所向披靡,而眼前一个小女子竟使他郁结于心。

    尔朱兆无奈地说:“这么想和我划清界限?真是薄情寡义的女人。”

    他注意到元明月的碎发遮了眼,伸手要为她拨开碎发,元明月偏头一躲,警觉道:“你做什么?”

    尔朱兆手一顿,这才发觉他们离得这么近,心却那样远。他握紧了佩刀,又想起自己曾说元明月是个疯婆子。

    他收回手,说道:“没什么,你还能唱歌吗?”

    尔朱兆好像成了她的忠实听众了。既然什么话都说了,元明月不介意最后再哄一哄他。

    “唱什么?”

    “《卷耳》。”

    “那是我丈夫的诗,你总听这个做什么?”元明月皱一皱眉。

    “我爱听这个。”尔朱兆说。

    尔朱兆不想再纠结了,他生命里有很多过客,也有许多遗憾。他有军务在身,还有更大的抱负。

    元明月给他唱完了歌,也许是错觉,尔朱兆觉得这次唱的比以往许多次都要好。他得偿所愿,起身要走。

    元明月问他:“你什么时候走?”

    “三天后。”

    元颢虽败,但山河并未安定。北有六镇叛军的余党,西有万俟丑奴的贼兵,尔朱一族坐镇北魏江山,怎又容许他人作乱。

    尔朱兆正要踏出门去,他身影一停,最后给元明月丢下一句话:“照顾好自己。”

    元明月目送他走,浅声答了句:

    “好。”

    元明月躺在榻上,又想起尔朱兆可是皇后的堂兄。她不由得扼腕,还没要来玉牌,便急着和尔朱兆一刀两断了。

    她拍拍脑门,觉得自己虽然自私得纯粹,却也傻得可笑。

    这时可玉才端些吃食进门,问元明月是不是饿了。

    元明月知道可玉备饭不会这么久,便张口问道:“你去哪了?”

    可玉沉默了一瞬,却还是老实答道:“……尔朱将军来的时候,仆兰挈也一起来了。”

    “他是找你的吧?”元明月说。

    可玉点点头:“是……”

    元明月问:“他也让你随他去并州?”

    可玉将餐饭摆好:“我不去。我说了么,娘子去哪我去哪。”

    元明月无可奈何,嗤笑她一声:“死心眼。”

    元明月在这小院里百感交集。她看见出逃时未带走的婴儿帽袜,心底升起一片阴郁,她曾还大言不惭,说什么要将孩子养大。

    她连自己才堪堪保住性命。

    元明月找来木板,又开始雕刻起了牌位,这个她最拿手。

    她刻好卷娘的牌位放在了侯民一侧,又埋葬了卷娘遗留的帽袜,立了个衣冠冢。

    拜祭完哥哥和侯民,元明月决心去找皇后。她从暮色正浓走到繁星满天,好不容易到了中宫,不等她多言,掌事宫女便将元明月轰出门外。

    元明月说:“你不通报,又怎么知道皇后不见我?”

    “这一路栉风沐雨,心惊胆战,殿下自然累了。”

    元明月搜遍全身,才找到几个寒酸的铜钱,她换上笑脸,软语道:“还是请姑娘进去通报一声吧。”

    宫女嫌弃地掂了掂,道:“这点能办什么事,走走走,殿下不会见你的。”

    她嘴上说着,却又将铜板尽收囊中,不近人情地将元明月赶出宫门。

    元明月站在冷风里,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心想若尔朱兆在的话就好了。下一刻,她又为自己有这个想法而感到可笑,她一无所有,却又目空一切。

    之后元明月又一连拜访了数日,她也日日从夹院走到中宫,又从中宫走回夹院,无一例外被拒之门外。倒也不是掌事宫女势利,而是因为尔朱英娥一听说宫外是元明月,便下了铁令不肯见她。

    而元明月也明知是这样的结局,却还锲而不舍地拜谒中宫。有时她甚至只身前往,也不用可玉陪同,她心疼可玉的腿脚么。

    这天她再次吃了闭门羹,夜风微凉,她站了许久也不见回音,又不得不返程。

    西游园奇秀幽美,草木华滋,元明月每日都要经过,她总觉得这华美的园林美景刺眼,不知这良辰美景究竟为谁而设,待到他日,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元明月听说凌云台上的凉风观可目极洛川,她临时起意,想登台望一望府邸以解忧思。

    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

    她刚登台,还来不及远眺,便瞧见茫茫夜色中人影绰绰。她戒备道:“谁!”

    那人走出黑暗,皎白月光斜挎挎地流在他的瑰丽的眉眼与衣襟上。

    好巧不巧,她又碰见了元子攸。

    元子攸有些惊讶:“你还在宫中?”

    元子攸一脸疲倦,目光也不似刚做皇帝时神采奕奕。元明月也同样神色疲惫,有气无力,两人俱都没力气再互嘲斗嘴。

    元明月点点头,福身行了一礼。

    元子攸问她:“你不是跟了尔朱兆吗?你没有跟他走?”

    元明月站他身侧,望向巍峨宫阙,明光皓月:“我是洛阳人,为什么要和他走?倒是陛下,这么晚了,怎么一个人在这?”

    她虽口口声声叫着陛下,却不露一丝卑怯。元子攸也不再出言嘲讽,此刻万籁俱寂,舞榭歌台上,郁木葱葱间,独剩他两人,又有什么可争吵的。

    元子攸只淡淡地说:“宫中哪里都吵,只有这儿还算清净。你呢?你又来这里做什么?”

    元明月说:“看一看洛阳城,看一看我的府邸……”

    元明月极目远望,却先望见洛川边上的宗正寺。她不是想起了那时的苦日子,而是想起了哥哥们还在身边。

    “陛下你看,那就是宗正寺……那时尽管被囚禁,却也无忧无虑的,满心里想着被赦免,之后被赦免了,反倒愈发身不由己。”

    元子攸这次没说她是扫把星。

    “你不是还有一个哥哥吗?”

    他指的是元宝炬。

    元明月摇摇头,她苦笑道:“一入宫门,就没什么亲情了,灵太后不也毒死了先帝吗?兄妹又算什么。”

    元子攸问她:“你觉得先帝可怜吗?”

    元明月眉目微敛,沉默不语,元子攸看着夜色里的静谧宫城,与她娓娓道来:

    “我少时曾是先帝伴读,与他关系甚好,他心地善良,体恤孤寡,我总笑他天真。他六岁即位,前后十年之间这些外戚擅权专政,我心中不忿,孝昌三年,我与元宝炬密谋诛佞臣,结果险些被流放,没成想,第二年先帝便死于非命……你知道为什么太后忽然要毒死他吗?”

    元明月摇头,事实上,这些宫墙禁事她也不知几何。

    元子攸说:“他密诏尔朱荣进京勤王,从太后手中夺权,常言道虎毒不食子,密诏外泄,到最后,妖后竟毒死了亲子。”

    元明月道:“所以尔朱荣才兴兵入洛,最后像杀猪一样,屠了元氏上千宗卿?”

    元子攸笑得难看:“这又如何?我的亲弟弟也是尔朱荣杀的,不仅如此,我还要将他的女儿奉为皇后,他的兄弟族亲也一并鸡犬升天,为朝上重臣,就连我这皇帝,也是他立的。”

    元子攸痛心疾首,庙堂朝臣,皇后嫔妃纵使有百千人,他也无人可诉。

    元子攸知道元明月乖僻邪谬,孑然一身,虽与他不算融洽,却也不会害他,因此他一时忍不住对她吐露了真话。

    他们,还算得上族亲。

    元明月缄默了会,才道:“原来你是这样的心思,我一直以为你甘心做他的傀儡。因为先帝死得凄惨,所以你怕会和他一样下场吗?”

    他像开了闸的水库,想说的太多太多了,从前即便做了皇帝也如履薄冰,他压在心底,整日气结于心。

    偌大的西游园,高耸的凌云台,除了他与元明月,便只有草木、夜风以及促织,更无第三个人听见。

    元子攸对着元明月的双眼,诚恳道:“我不怕死。我怕的是不能死得其所。”

    元子攸说到这忽然扶额笑了:“你好像也说过这句话。”

    他接着慨叹道:“我曾经还觉得先帝无夙成之德,如今看来,只有做了皇帝才知道多么不易。我没有孝文皇帝那样的本领,也无法重塑魏室荣光,至少来日能让元氏皇帝重揽大权,不再受制于人。”

    元明月对他的志向暗生敬佩,同时也觉得他可怜。元子攸在这一瞬间才在元明月心中真正成长为男人,不再是数年前在龙门和她打架的跋扈子弟。

    元明月似觉物是人非,她道:“你头一次和我说这么多话。”

    元子攸却如清风霁月,对着元明月会心笑了:“自从做了皇帝,我也是头一次和别人说这么多话。”

    曾经他们二人一见面就分外眼红,如今两个失落的人相遇,也能月下长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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