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父亲的去世,喻宵宁又经历了一种新的失去方式。
爸爸去世的消息来得太突然,那种尖锐的痛感是一把锋利的刀直直地插进天灵盖,不给人一丁点儿喘息的机会,没有余地。
但妈妈的离开却如同钝刀割肉,一把生锈的钝得要命的刀要了她的命,那把刀在她的动脉上一天一天地摩擦,铁锈味儿还时刻提醒她,总有一天你会比现在痛噢,等到没人注意的某天,那把刀割破了皮肉,再割穿了动脉,血流出来,混着铁锈味儿,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哪一天血会流干净,她会失去妈妈,日日夜夜提心吊胆地等着,等得人麻木。但偶尔也会感到不耐以及愤怒,对着那把刀大放厥词:“要不磨得锋利一点吧。”
然而现在,日日睡不好,吃不下饭的人被那时候曾在某些时刻冒出来过的念头一刀刀割开皮肉,鲜血淋漓的内里翻开,那把刀站在她面前嘲笑她:“现在够锋利了吗?”
过年那天早上姑姑过来看她,问她:“小宁,去我们家过年吧。”
她摇摇头拒绝,挽着向沉的手臂笑:“不用了,姑姑,家里的东西够我们俩吃好久了。”
家里菜都齐全,吃的零食水果也很多,是何晋他们准备的。
她只是想拒绝,就像葬礼结束那天舅舅想带她走,她也只这样笑着摇头说:“放心吧,我没事。”
但躺在枕边的人知道,向沉知道,她故作坚强的外壳里面是血肉,已经经不起鞭打的血肉。
送走姑姑向沉开始着手准备年夜饭,其实他也不知道要准备些什么,所以先做了午饭。
喻宵宁在他身后抱着他,脸贴在他背上,问他做什么。
他手上正在切番茄,放低声音哄她:“中午将就一下,吃面条好不好?晚上给你做大餐。”
“好啊……你真好。”她松开他,拿了一个蒜剥。
晚饭两个人一起准备的,妈妈过年的时候会做很多菜,各种蒸肉、炸肉,她不会,也没让向沉做大餐,只简单炸了点小酥肉,洗了菜两个人一起煮火锅。
松平是个小镇,谁家放鞭炮的响声对面山上都能听见。家里还有一些鞭炮,过年放的那种很大的,她有点害怕,和向沉一起把鞭炮撕开摆在路边之后就跑进屋去躲着,探个头出去看向沉,他拿着打火机,点了鞭炮朝她走过去,鞭炮声震天响,她以往很不喜欢,觉得太吵人,今年却在心里感激这震耳的响声,让她有点过年的感觉。
锅里已经煮得咕嘟冒泡,她把火调小一点,从脚边拿了瓶啤酒举着问向沉:“喝吗?”
向沉摇了摇头,拿了瓶果汁递给她:“喝这个。”
吃到一半她跑出去,向沉拿着她的外套跟在身后:“别着凉。”
她不知道从哪儿拖出来一箱烟花,里面品类丰富,向沉给她穿外套的时候伸手去他兜里掏打火机。
“快来,哥哥!”她兴趣盎然,在空地上摆了一圈,一个个点燃,都是小的,照得四周明亮,向沉又把帽子给她戴上。
“你记得去年……”她拿起两根仙女棒,把打火机递给他,“前年了,表白那会儿。”
向沉接过打火机,等她拿好了才给她点燃,又迅速拿出手机给她拍照。
“表白那会儿?你想看大的?”那时候在江边放的烟花时何晋买的。
喻宵宁手里的仙女棒燃到一半,她丢地上转身进屋去,今年的烟花鞭炮也都是何晋买的,她果然找出来几箱大的,向沉搬了两箱出来。
“还想再看一次。”她在那截没燃尽的仙女棒的余光里朝他嘟嘟嘴撒娇。
烟花在空中绽开绚丽的花,她靠在向沉怀里围着他的外套,扭头去看他。
“嘭!”又绽开一朵,火光照出他的表情,喻宵宁踮了踮脚,仰头亲在他脸上。
向沉被她逗笑,低头看她,鼻息洒在她眉眼处,抬手捂住她的眼睛,俯身亲在她唇上。
“嘭!”
“嘭!”烟花接连炸开,她的睫毛扫过他的掌心。
一顿饭从六点吃到八点,玩一会儿吃一会儿,中途还差点把锅烧干,手忙脚乱地往锅里添水。
他去厨房给她洗水果,切好端回来的时候桌上多了瓶酒,她已经喝了大半杯了,他位置上摆着的杯子里也倒了半杯,喻宵宁夹着一块毛肚在锅里烫,见他回来朝他张张嘴:“啊。”
他喂一颗葡萄给她:“你喝过酒吗?”
“当然喝过啊,以前过年会陪爸爸喝点。”她把那块烫熟的毛肚放进碗里拌拌,对他笑:“能喝大半杯白的呢。”
向沉无奈地点头,由她开心:“行吧。”
但她大概太久没喝过酒了,两瓶啤酒下肚就开始脸红发烫:“这酒好苦啊。”她把杯子里剩下的酒一口闷掉,眼神已经有点迷糊了。
向沉要去给她兑蜂蜜水,被她拉住:“不要。”
他摸摸她的脑袋,轻声哄她:“喝一点,好不好?”
喻宵宁仰着头看他,突然咧嘴笑起来:“好啊。”
喝多了这么好说话啊,他想。
就见喻宵宁又从脚边拿了瓶酒,一气呵成地拉开拉环,倒了半杯,举着杯子冲他说:“但是说好了,这杯喝了我不喝了,干杯。”她的杯子晃了晃,碰在他手臂上,和他干杯。
……
他从她手里拿过酒杯:“这杯也不喝了。”
带她出去看烟花,对面山上的烟花,镇上的烟花都能看见,他给她拿了一把仙女棒,一根根地点着玩。
“向沉,你喜欢我什么啊?”她的话多了起来,其实感觉自己没有喝醉,但是神经变得大条,平时不愿意说的话也能轻松说出来了。
向沉正给她点仙女棒,从打火机微弱的火光里看她:“你喜欢我什么?”
“不知道哎。”仙女棒燃起来,她举着晃了晃,“好像什么都喜欢。”
“嗯,我也一样。”什么都喜欢,看见你那哪儿都觉得很好。
手里那两根燃尽,她把手插进兜里,静静地看着对面的烟花。
“其实妈妈,应该过得不快乐吧……”她叹了一口气,往山下看。
“我那天给她换衣服,王阿姨没在,我一个人、不太行……”说到这儿她又顿了顿,缓一会儿才继续说:“病房里很闷,我也觉得很累……”她的声音已经哽咽,转身埋进他怀里,“我好像挺不耐烦的,妈妈她表情小心翼翼地看我……”
“我才反应过来,我做了什么……她明明已经病成那样了,我还……”
“可是她死了,我就连照顾她的机会都没了……”
“我怎么会那样啊?妈妈肯定觉得很难过吧……我不是一个好女儿。”
“我以前看新闻里谁家孩子不孝顺,对父母不好,我还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人呢。”
“老听人说,久病床前无孝子,说的原来是我啊。”
这些话憋了太久,需要一个发泄口,向沉没有说话,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安慰她,等她把憋了那么久的话全都说出来。
“我小时候和她吵架,还说我讨厌她……而且就是是现在回想,在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我可能是真的讨厌她,她是妈妈啊……”
“小时候奶奶讨厌我,说女孩没有用,不能给父母养老,要让妈妈再生一个儿子。妈妈不愿意,跟奶奶说……”她在他怀里蹭了蹭,继续说:“宁宁会给我们养老的。”
“你看,我是不是被奶奶说中了……我真的没能给他们养老。”
向沉终于开口:“不是,宁宁。妈妈很爱你,肯定不会那么想的。”
“你还是个小孩,觉得累也是正常的,不开心也是正常的,你不要什么都怪自己,只要好好活着,有我在。”
本该要守岁的,可她喝了酒又吹了风有点头晕,就收拾了餐桌厨房去洗洗睡觉了。
向沉拿着她的手机叫她:“小羽给你打电话了。”
刚说完又打进来了,她伸手去接通,开了免提把手机放在枕头边:“过年好小羽。”
“除夕快乐宁宁!”小羽那边人声嘈杂,大概是在家庭聚会中场休息。
她没和小羽说过家里的事,每次上完课就回家,小羽也只当她是去找向沉,还说她重色轻友。
“帮我给阿姨带好,也给你们家向老师带好。”
她应下来,也说了几句祝福让带给她家里人,又约了年后回华江一起玩才挂了电话。
向沉伸手关了灯,问她困了没。
“不困,就是有点晕……”她转身缩进他怀里,又说:“你过年有什么安排吗?”
“什么安排?”他把被子给她掖紧,怕漏风进来。
“嗯……就是你爸爸呢?也不和你爸爸一起过年吗?”但这话有点不太对,向沉也是为了陪她才一直待在科林。
向沉默了两秒,她也觉得冒犯,又说:“不是……我就是……”
“我对他已经没什么印象,他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
喻宵宁掀开了他的旧伤口,感到歉疚,伸手抱住他:“对不起啊……”
“没事,其实有些事情早该跟你说的。”
窗外风声呼啸,夹杂着一些烟花爆竹的声音,困意来袭,她抱着向沉睡过去。
十二点的烟花爆竹声太大,她被吵醒,动了动,向沉也醒过来,声音还有点哑:“新年快乐,宝贝。”
她凑过去亲了亲他:“新年快乐。”
向沉问她:“要不要也去点一箱烟花?”
她又缩回去,枕在他手臂上:“不了,会冷。”
“嗯,希望明天会下雪吧。”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