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把毒药当饭吃终究还是有点影响的。
徐明水一个不慎,被撞了个正着,眼前阵阵发黑,有些站不稳地栽进燕珉颈窝。
燕珉猝不及防身上栽了个人,支撑不住地后仰,连带着徐明水一起倒在桌子上,丁零当啷滚碎了一地茶杯,满地都是碎瓷片。
而他的后脑勺磕在梆硬的桌板上,发出“咚”地一声响,都不用摸就知道肯定鼓包了。
印象中徐明水从没有如此孱弱过,燕珉第一反应就是装的,扭动身子试图把人掀下去:“杯子都碎了,还不快起来?”
铁石心肠的人毫无反应,只有他一个人在心疼杯子。
“不在乎算了…反正你这偌大的皇女府上什么都不缺……快起来,手压着好痛。”
他满脑子都是要是把徐明水砸成傻子怎么办,高低是个蓄意谋害皇女之罪。
颈窝里闷闷飘出一声:“缺个夫郎。”
啊?
燕珉愣神,福至心灵,才想起这是在回应方才自己说的话。
他选择性忽略了这话,被徐明水扶着肩坐起来,捆紧的手指绞在一处,灵动的鹿眼垂下,心里头又钝钝发痛。
明知道是不再可能的事情,为何还要反复提及呢?
四周骤然安静下来,相依偎在一起的两个人,却是最无法交心的两个人。
门外守着的医官听见响动,顾不得其他,生怕她突发恶疾,连忙敲门:“殿下,您可还好?”
“无妨。”
鼻尖嗅到的频婆果香气比什么药都管用,徐明水难得轻松片刻。
她都不必多么刻意,只卸了伪装的力气,软塌塌地占小公子便宜,“别动,头疼。”
燕珉手脚都被绑着无法行动,否则必然要把她推开的,曾依恋的怀抱如今到处都别扭,“你怎么了?要不还是叫医官进来看看吧?”
徐明水摇头,“不必。”
仿佛感受到徐明水高挺的鼻梁触到颈侧,燕珉分不清是不是错觉,干巴巴应了一声,也不敢乱动了。
相互依偎了一会儿,徐明水又道:“倘若我真死了,你也得给我陪葬。”
哪有这样的道理?
燕珉当然不情愿,连着呸了几声,“谁要给你陪葬。”
“你撞的我,当然要给我陪葬,葬一个坟里头,死了都要同我绑在一起。”
这猜想叫徐明水很是愉悦,理直气壮:“这样即便是百年之后,旁人也知道我们是一起的。”
怎么就说到百年了。
燕珉声音极轻:“就不能都活着吗?”
“不能。”
应和他似的,徐明水也放轻声音,相交的颈子能感受到对方跳动的脉搏。
“活着你就要跑了。”
燕珉一怔,说不出旁的话。
徐明水从他颈窝起来,掏出个白瓷罐放在手心。
瓷罐有股药物的清香,加了一味薄荷,闻着沁入心脾。
“这是什么?”
“药。”
随着话音一块儿的是徐明水扒开他衣领的手,后颈暴露在空气中,燕珉缩着脖子:“我没受伤啊。”
指尖点上模糊干涸的血痕,微褐的血迹染上衣领,微微用力,就听见小公子倒吸的凉气。
“不是没受伤吗。”
掌下的身体颤抖着,燕珉嘴上不说,但也有几分后悔,“你早点放我走,我也不至于这样。”
“你知道不可能。”
微凉的药膏点涂到腺体周围,燕珉闻见好闻的寒梅气息,那颤抖仿佛也多了一层别的意味。
被浸透了的身子对信香毫无抵抗力,就连那次在巷子里,他也只能感受到令人难堪的腿软。
怕被看穿,他挣扎着逃开:“我自己来就好,不劳殿下费心。”
“伤口在后颈,一个人怎么上药?”
不想和她接触太多,燕珉逞强说自己可以,随即手腕上的绳结一松。
他轻易拿到药膏还有点不敢相信,小狗一样凑上去闻了闻,觉得离得近了,薄荷味儿好像更辣点。
“那,其他的也解开呗?”
燕珉举起一只手腕,送到徐明水面前,“你看,我的手都被磨红了。”
那手腕徐明水一只手握住还有余,外侧烙着红痕。
“而且,你绑着我,我怎么去镜子前涂药?”
徐明水一起一落,他面前就多了一面镜子,照人清清楚楚,纤毫毕现。
便是说什么都不肯松口。
燕珉咬牙,怄气似的抢过她手中药膏,侧对着铜镜,身后是不容忽视的视线,不小心就手抖涂歪了。
然后被拍了下屁股。
柔软的弧度手感极好,徐明水另一只手攥着桌上仅剩的一只茶杯,脸色如常,抬下巴示意:“继续。”
燕珉气得哆嗦着手涂药,又被打了一下。
这回他说什么都不肯继续了,镜子里头的脸红得吓人,“你怎么这么!”
小公子脑子里词汇就那么几个,结结巴巴“这么”了半天,憋出来一个:“不知羞!”
连骂人都不会骂。
徐明水:“嗯。”
随便骂,该占的便宜一点都不少。
“你还嗯?!”
然后就被恼羞成怒的小公子直接赶出去了。
姜淼宋橙和医官三人陪着她一块儿被门板的巨大响声震聋,面面相觑。
徐明水抹了把脸,指指门板又指指自己:“这不是我的府邸吗?”
姜淼:“哈…是吧。”
不过好像夫郎就快不是了。
当然这话他是不敢说的,胳膊肘杵了杵旁边的医官,疯狂挤眼示意。
医官为自己捏了把汗,浑身的哀怨几乎要化为实质,低声道:“殿下,您该用药了。”
门内只有低声抽气声,应当是没听见她们的话。
徐明水几乎都能想象到燕珉皱眉嫌痛娇气的样子。
“方才那药膏的方子再改改,温和些,主君受不住。”
医官俯身称是。
几人背着徐明水打眉眼官司,研究她这到底是犯没犯病。
徐明水捏捏眉心,并不在意,边往外走边问:“燕然找到了吗?”
“还没有。”
宋橙往医官和姜淼中间一插,回道:“但我叫人放出消息了,想必燕公子听到后很快就会主动回来。”
徐明水点点头,见家仆端了煎好的药过来,端起碗一饮而尽。
那点频婆果香气被药味驱散得一干二净,她皱了皱眉有些不满,但此刻回去怕是还得被赶出来,只得作罢。
转头嘱咐:“若是主君问起,就说我去衙门当值了。”
宋橙觉得燕珉应该不会问,琢磨半天也要是主君想出门?没弄懂徐明水是怎么想的,一路跟着人走到大门口。
徐明水半只脚踏出门槛,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满脸平静:“我叫了人来给珉珉量婚服尺寸,他问起你们不要说漏嘴。”
“?”
宋橙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听漏了什么话,“怎么就到这个环节了?”
“他本就是我的夫郎。”
徐明水不悦,满脸都是“你这说的什么话”。
果然还是糊涂了吧,宋橙无话可说,转身在医官袖子里掏了半天,掏出个瓷瓶郑重其事塞她手上:“殿下,这回听我的,一定要按时吃药。”
“……”
幸好徐明水还记得自己最近脑子不太好使,不然饶是亲近如宋橙,也做不到当面跟她说你脑子有病这种话。
——
听外头的动静渐渐远了,屋内的燕珉收了脸上的笑意,呆愣愣地坐在桌前。
皇女府里头诸如虫鸣鸟叫此类一丁点多余的声音都没有,安静得让人害怕。
像一个方方正正的大笼子,把他关在里头。
缠着半身的麻绳刺痒难忍,燕珉僵坐了半天,才想起来徐明水忘记把他的双手再绑起来。
臀以下麻得仿佛没什么知觉,他伸手去解缠了半身的绳子,指腹中刺入的那枚倒刺被剐蹭到,后知后觉的疼。
小小的木刺扎在肉里极不明显,燕珉挑了半天,除了多出来的几滴血珠之外再无收获。
下颌绷得紧,他盯着看了会儿,低头去吮掉那点血珠。
吮着吮着,控制不住开始撕咬起自己的手,练过武的指腹覆着薄茧,被咬得通红。
那根看不见的刺怎么也拔不出来。
发泄不出来的焦躁最后统统化为委屈和埋怨。
燕珉把自己摔到床上,脸埋在被子里,沉默蔓延出一片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