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来得急促，如徐明水所料，燕珉尚未跑出府邸，就被雨水困在了原地。

    他第一次来，不熟悉宅子构造，绕了三圈最终还是回到花园边，在太湖石旁被淋得湿漉漉，双手搭在头顶，试图遮挡噼里啪啦打下来的雨滴。

    府上的灯油像不要钱，廊下亮堂堂的，侍卫们几步一人的守着，刀刃滑过天上亮白的闪电，比烛光还要亮。

    总不能出师未捷身先死，小公子猫着腰，四下瞅了瞅，最终缩进假山中间的小山洞里。

    雨水顺着嶙峋的山石纹路下落，四面漏风滴雨，冷风呼啸，并不是什么好去处，又狭窄，勉强能容纳一个人。

    冰凉雨水落进脖颈，燕珉一个激灵，抬头四面环视——看不出什么来。

    里衣也已经湿透了，氤氲着体温的热气，那滴雨水也被同化，早不见了踪影。

    他吸了吸鼻子，有点想念先前租住的小屋。

    细白的手指抠着山石，低头嘟囔，念叨了没几句，被穿堂风刮得浑身发颤。

    最紧要的是莫名的呜咽声。

    轻细哀怨，绵长悠远的一声接一声，呜咽个不停。

    像极了话本里面讨命的厉鬼。

    在这样的风雨中仍然清晰，燕珉闭上眼捂着耳朵，想到外面还有众多守卫，好歹不是孤身一人，才稍平定些。

    周遭没有一丁点儿人声。

    燕珉待着待着，小心扒着山石睁眼，往外头一看，空荡荡的。

    方才还尽职尽责的侍卫们都不见了踪影，可他一点响动都没听见，就像被妖怪卷走了一样无声无息。

    他的心是真的比秋雨还要凉了。

    顶着大雨从山洞中钻出来，燕珉有些睁不开眼，好不容易爬上湿滑的栏杆，背立马贴上了墙壁。

    仿佛身后有实感就有了安全感，他贴着墙往前走，也摸不清楚方向，瞎走一通，七拐八拐的，也找到间空房。

    一路走来一个人都没看见。

    他探头探脑的样子像只呆头鹅，明知道可能人都只是去躲雨，还是抑制不住地害怕。

    连带着看面前的屋子都不敢进去。

    檐下的灯笼不知道是没点还是被狂风吹灭了，黑漆漆的，里头也暗，阴影蛰伏其中，只待他一进门就把他吞吃入腹。

    被自己的想象吓了个激灵，燕珉磨磨蹭蹭挪到门口的角落，攥着袖子一拧，噼里啪啦落一地水。

    雨还在下，瘦高的少年黑发湿漉，贴在背上，描绘出一幅清瘦的骨。他兜兜转转地在这屁大点地方找躲雨处，在门口绕来绕去，就是不进去。

    徐明水在他身后撑着绘墨兰的伞，雨滴被伞骨分划出滴落路线，汇集到地面水滩中消失不见。

    她已经看了很久。

    消失的侍卫远远跟在她身后，轻手轻脚，不敢出声。

    狂风暴雨为有心人掩盖了痕迹，徐明水跟了一路，看燕珉宁愿像个没头苍蝇一样乱钻，也不愿意原路折返寻个落脚地。

    银白的裂劈开夜幕，燕珉熟练地捂紧耳朵原地蹲下，月白的衣裳反出淡淡的光，团成颗小月亮窝在那儿。

    倒是很会适应环境。

    吱呀——

    紧闭的房门狠狠摔到两侧又弹回，那一团吓得直接原地跳高，还记得死死捂住耳朵。

    燕珉不敢看，慌了神转身逃窜，闭着眼撞进徐明水怀里。

    女子垂头看他，手一松，伞靠在边廊坐凳上，挡住半扇风雨。

    她的手指比雨滴还凉，握了太久的伞，有些僵硬，但还是认认真真的给燕珉擦干脸上的雨水，又把他的手从耳朵上捉下来，握在手里，一根一根仔细擦干净了。

    总不见笑脸的人把湿淋淋的小月亮揽进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什么都没说，但就是让人莫名安心几分。

    燕珉紧紧闭着眼，脸颊贴在她胸前。

    又是惊雷，他却不再像先前那样浑身发颤。

    他已经被好好接住了。

    胸前的衣襟被燕珉攥着，徐明水哄小孩似的拍了会儿他的背，见风雨全无要消减的意思，索性双手一拢，掐住那截纤细的腰，把人抱扛到了肩上。

    “仔细头，别撞到了。”

    燕珉脑袋朝下，粉面桃花，耳根子也红透了，不知道是充血还是羞的。

    那柄伞还支在原处，徐明水腾不出多余的手，自然有人来为她们撑伞，就连被扛着的燕珉都没多遭一滴雨。

    回程的路走得有点久，燕珉被颠了半天，费力抬头，试图唤起徐明水的注意力。意识到她看不见，又开始晃荡起两条腿。

    徐明水便看见那两瓣柔软弧度起起伏伏，十分猖狂地彰显存在感。

    没控制住，她又一巴掌拍上去了。

    手感极好。

    燕珉：“……”

    这玩意儿还能有瘾的？！

    “怎么还没到？”

    呼吸已经能蒸腾出热气，白雾散在水汽里，仿佛脸上的热度也被一并带走。燕珉自欺欺人地张嘴呼吸，像条笨嘴金鱼。

    徐明水并不答，又绕过一条回廊并一扇影壁，才把人放下来。

    动作突兀得燕珉有些头重脚轻，身子打摆，顺手牵住面前人的袖子，稳住身子抬眼看过去。

    朱红的大门被雨水冲洗得越发锃亮，上头镶了铜色铆，金闪闪的。

    在外头看的话，一左一右应当还有两头衔玉珠的石狮子。

    燕珉曾一度很担心那玉珠会不会被贼人偷走。

    这就是皇女府的大门了。

    总算站在心心念念的大门前，燕珉却没有想象中开心，反倒有些磕巴地问起来：“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带你认认路。”

    徐明水神色认真，看不出是否在玩笑，手臂抬起，往后头指：“府门朝南，以后记得向南走。”

    几乎是把出逃的路线明明白白摆在燕珉面前了。

    很难不怀疑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阴谋，燕珉后退一步，牵起徐明水的袖摆微动，才发觉自己还拉着人，忙撒了手。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皱着眉头，浑然不觉身上信香又窜出来点，亲热地去缠徐明水。

    嘴巴能骗人，但信香不会。

    或许上苍造物有灵，叫信香代替嘴硬的小郎君表达心意，不至于让好姻缘错失。

    “你日后要在这里生活，总得认认门。”

    徐明水感受着信香中散发的亲近之意，头疼稍缓，连日的疲惫也散了些。

    她温声细语的像极了从前的样子，燕珉看着有点恍神，心尖密密麻麻像被针扎过。

    扪心自问，他并不是不喜欢徐明水了。

    只不过是不想掺和进皇女夺嫡之中，让自己的婚事成为要挟燕家的筹码。

    “为什么你非得是皇女呢？”

    话一出口，众人皆是一怔。

    “我生来便是，由不得选择。”

    徐明水打眼一看就知道燕珉在想什么，暗忖不该让他看那么多脱离实际的话本。

    果然，他顶着双天真的眼提出设想：“就不能做个闲散王女吗？让陛下给你封王，离开京城，就咱们两个人远远儿的过日子，不好吗？”

    十五抱臂在后头听着，心中陡生嗤笑。

    徐明水默然，抬手屏退了左右，方寸间只余她们二人。

    “珉珉，有些事情不像说来那么容易，你想要简单的生活，只要乖乖待在我身后就好了。”

    并不是责怪的话语，但就像徐明水能轻易看穿他一样，燕珉也不用思考就明悟了她的言下之意。

    他可以什么都不用做，前提是乖一点。

    自小与女子一起习武付出的努力成了笑话，和地上的烂泥雨水同样不值钱。

    他摩挲了下指节上握刀磨出来的茧，有些茫然。

    如果什么都不需要他做，他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

    徐明水并没有指责他，算得上心平气和，可眼神那么疲惫，看着他像是看一个无理取闹的顽童。

    他惊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仔细看过谁的眼睛了。为什么那么累？你最近在做什么？

    一概不知。

    他是一直在给徐明水添麻烦吗？

    茫然又庞大的愧疚淹没了燕珉。他像一个被砍去了枝丫树干的木桩，唯一能做的就是当好一个花瓶。

    面前的人怔愣着，微张的唇吐不出任何话语，徐明水上前一步，牵住他的手，微凉发苦的药味被刻意散发的梅香掩盖。

    “先回去吧。”

    直到泡进温热的水中驱散寒气，燕珉也没能从这怅然中脱离。

    他忍不住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心。

    这明明是一双可以抗刀握剑的手。

    屋外仍旧只有姜淼。

    燕珉回来时看见了的，两个人对视一眼，没说话。

    想必是都没想好要如何面对彼此，不如少生事端。

    他想事情的时候不自觉会咬起腮内软肉，从前被徐明水含吻着纠正过许多次，时间太短，到现在也没改掉。

    “只有一人……”

    他反复念叨着这句话，漂亮的雪白皮肉上还箍着浅色红痕，认真取了架上的衣服穿好，宽大的袖子绑上死结，最后从靴边摸出来一把短刀。

    和燕然那把相似又不同，刻着啸叫高飞的鹰隼。

    刚回来一刻钟，没人会来敲他的门。

    瘦削的黑影贴着门边溜过去，静悄悄的，没惊动任何人。

    燕珉记得徐明水说的话，只要一直向南，就能找到大门。

    他来到墙下，抬头仰望，略比划了下高度。

    甚至没出这个院子，短刀插入青砖缝隙，一步步爬高，而后干脆利落地翻了出去。

    不远处的姜淼背对着院墙，看他一步一步离开，全踩在徐明水设想过的步子上，愁思极重地叹了口气。

    他扭身去敲了徐明水的门。

    药味隔着薄薄门板冲击到嗅觉，徐明水半条手臂扎满了细长的银针，见他过来，意料之中。

    “走了？”

    姜淼点头，“从院墙翻下去的，不会有错，十五也引着八殿下的人过来了，想必很快就能撞上。”

    徐明水手边的药香燃断一节，发白的香灰坠落，落到她衣摆上，烫出来一个洞。

    她盯了许久。

    “你说，这是不是珉珉刚才牵过的地方？”

    姜淼哪知道，他压根就不在场。

    徐明水也不需要她回答，在一众跪地的仆侍中独坐着，自问自答：“不对，早换了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