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被拖进了无尽的黑暗，有无数只大手将朱砂拉入三川河底沉溺。朱砂挣扎、绝望，却又在放弃之际被推出水面，反反复复直至黑白两只鬼魅为她铐上锁链。一切为恍惚虚空，朱砂只隐约记得那悠长而黑暗的道路，黑白鬼魅手中锒铛的锁链，还有一条怎么走都走不到头的鬼石桥。

    “这女子已经喝下了三碗孟婆汤，为何仍旧记得前尘往事。”

    “此女的执念，怕是我孟婆也解不了。”

    “那便打入地狱道，直至修化其执念，再入轮回。”

    眼前的一切仿佛是皮影戏，朱砂听得有人念词说白，却只能见到一片浑浊的影子。她神游其外，身子仿若木头僵直不屈，一切都沁在混沌里，让人惶恐不安。

    “从未做过恶，却要入地狱道，岂有此理？”是一个不同的声音，若一阵清风般让朱砂顿觉清爽。

    “木古大人，您又来树下乘凉了？”

    “是也，闲来无事。”

    “那您看，这女子该如何处理？”

    “她是已过了阎罗大王的判审，入了人道轮回？”

    “是也。”

    “那便将这魂魄交与我，好说。”

    “这怕有不妥…”

    “有何不妥，阎罗那边，自有我说道。”

    “也罢…那…劳烦大人。”

    于是枷锁卸去，一银发银眸，雌雄莫辨的美人凑了过来，正是那被尊称为木古大人的上仙。

    “你叫什么名字？”木古问道，“朱…陆昭…你到底叫什么，朱砂还是陆昭平，你自己都不知道吗？”

    朱砂的魂影抖了抖。

    木古笑道：“那便叫你生死簿上的名字，陆昭平。”

    木古说罢又围着朱砂转了一圈：“竟是朱砂痣，怪不得你执念若此深重，孟婆汤都洗不净…你们之间到底是何因缘？”

    朱砂的魂影终于有了大点的反应，她缓缓抬头，木古上仙的银眸便盯住她的双眼，好一会儿才慢慢道：“你是说，你和他只是不能化泥的花，无法结缘的果，无甚可说…？”

    木古哈哈一笑，将手中扇子忽的收起，指了指桥旁的一颗枯木道：“那便树下乘凉之时，你仔细与我说说。”

    朱砂的魂影虚浮在枯木下，恍惚仍似不知发生了什么。枯木虽无叶，树下却徐徐有风，似有灵气。朱砂渐出混沌，许久，她才悠悠道：“即便要说，这也只是一个简短的故事。”

    木古上仙打开折扇，饶有兴趣的听来。

    我本名是陆昭平，大尧王朝唯一异姓藩王的独女，皇帝亲封的长昭郡主，在十二岁那年傩偶节的前十日，遇到了命中注定的他，赵无戒。

    我仍记得，那天闲来无事在静安王府的花园中漫步。那年花草招灾，素来怕虫的我立在花丛之中，看着去路石砖上一只蠕动的小虫，浑身僵硬动弹不得。正当婆子丫头不知如何时，他不知从哪里出现，拎着我的衣领，像拎兔子般将我拎出了花丛，落脚在荷塘边的拱桥上。

    “笨丫头。几条虫就吓得不能动弹。”他不屑道。

    在那拱桥上，微风乍起，吹起他的黑色长袍。那时的赵无戒只有十五六岁的模样，腰间别着一柄短剑，头发梳的干净，眉目清秀，俏丽的丹凤眼和微厚的唇都在表示着对我的不屑。我却在那一眼间陷入了长情。

    心想着，好一个俊俏的男子。

    “短剑？真男儿不耍短剑。”虽一见倾心，我却没好气道。

    “我只是没有长佩剑。父亲说，待我娶妻成为真丈夫，懂得家国天下，学得何为守护时，才配得上一把好佩剑。”十五六岁的男孩，虽看着有模有样，可心性仍如孩童般。

    “那你何时娶妻？”

    “等你长大成人。”

    我记得自己心中一动，红了脸颊问道：“你是谁，又知道我是谁么，竟敢在静安王府妄言！”那字字斟酌的话说出来，却是无力且娇嗔的。

    “我知道，你就是陆老将军的长女陆昭平。在下赵无戒，年十六，北城将军赵时圆的长子，日后也会是大尧王朝的大将军。我与父亲今日上门就是来与你定亲的，你且等着，等我功成名就之后来娶你。”他并没有叫父亲静安王，而是按着军人的叫法，仍称陆父为将军。

    “等我长大，那你怕是要一直耍短剑了，小郎君。”我皱眉，不满他的唐突，却欣喜他的直白。

    “小郎君…？你是指我年少不似真郎君？虽日常佩的是短剑，但我也是沙场上真刀真枪拼过的，这都不懂，笨丫头。”

    “可你确实年少，叫你一声小郎君你也不亏。等你长大了，我再考虑考虑要不要改口”我句句不饶理。

    赵无戒却哈哈大笑：“等我长大，娶定了你。”

    “你要娶，我未必答应。都说命中注定之人，身上同一处必有一样的朱砂痣。你可有？”我骄纵问道。

    其实，我身上也没有什么所谓的朱砂痣，我一直知道这只是牛郎织女一样骗人的传说，但与赵大公子的较量，气势上一定不能输。

    “朱砂痣？”赵无戒锁了眉头。

    “没有？那我们必定不是良配。”好像赢了对方一场，我略有得意的说道。

    “哼，你只等我回来娶你，无所谓什么可恶的朱砂痣。”赵无戒好像有些生气，甩手走开。

    那日晚膳，陆家和赵家同席共饮，两家父亲将婚事定了下来，约定在我十四岁时完婚。两家交换了信物，是一对可以合二为一的阴阳鱼。我的那只交给母亲保管，赵无戒却将赵家那只直接拿去挂在了腰间。赵时圆将军责怪赵无戒太不懂礼数，赵无戒却只笑着看了看我。

    赵氏父子打算留在青川直至过了傩偶节后再离开，两人住府上。赵将军每日与我父亲饮茶论兵法，赵无戒则没事就带我去青川府镇上闲逛，直至母亲制止。于是，我们只能每日约在家中花园里，放风筝，爬树摘果，下藕池抓鱼，胡闹的事情做尽了，母亲时时嗔怪，但父亲却欣然默许。

    傩偶节那一天，赵氏父子因为京师突发□□不得不立刻离开。

    走之前，他摸着腰间一半的阴阳鱼对我说：“笨丫头，等我回来接你。”

    从那日起，我开始关注赵氏军的消息。

    “赵时圆将军与其子赵无戒平定京师□□有功，封赵氏军为英勇铁骑军。”

    “英勇铁骑军平定了北部荒泽，特准入京师立将军府。”

    “赵无戒小赵将军首战告捷，击退五丘蛮乱。”

    “小赵将军攻下南坊，捷报频频，皇帝有赏。”

    一年又一年，我等着赵无戒来，等过了及笈之礼，等过了封号加封，等过了婚期，一等就是四年，可他一直在军中，因征战不得空来娶我。

    武清二十二年，我十六岁。家中突逢变故，全家遭难，只有我与贴身侍奉我的杏华姑姑幸存。姑姑与我讲，那是朝中变故，为了保住我，姑姑听从母亲遗命，毁去我容颜，又让与我有几分相像但从未谋面的堂姐陆今乔来假扮我。我，真正的陆昭平，却变成了姑姑的养女，陆昭平的随身丫鬟，化名朱砂。我们躲入千云寺，一个先帝特封，连现任皇帝都不能随意派人闯入的地方，在主持大师的庇佑下平安的过了一年。第二年，赵无戒带着十几人，凭着半个阴阳鱼的信物来接自己的未婚妻。我站在陆昭平身后，梳着丫鬟发髻，容颜已去，赵无戒看向我，却并没认出我。他走向堂姐，道：“昭平，我来接你回家。追杀陆家的匪贼已除，从今天起，你就是赵家的儿媳，不用再躲藏过日。”

    他甚至没有想要确认陆家那半个阴阳鱼，就已经认定了貌美的堂姐是他记忆中那个陆昭平。我心若刀绞，却不敢多说。

    “待陆家平反之日，你才是真正的安全。那之前万不可贸然表明身份。”姑姑这么劝我，而懦弱的我也选择沉默。

    我们入了赵府，赵无戒和陆昭平正式成婚。

    成婚之日，赵府一派喜气洋洋，远宾近客，朝臣商贾皆来道喜。我扶着新娘子走向赵无戒，他站在屋子的另一端，一身红袍，神情庄重。我步步艰难，眼中盈泪。直到我把新娘子送到他身边，他冷冷道了一声：“莫哭了。”我退下，将陆昭平的余生拱手相让。

    赵无戒眼中只有今乔扮的陆昭平。他敬她，爱她，什么都听她的。我安分的守在他们身边，即便有坦白身份的机会，也最终选择了放弃。时日一久，倒也坦然了，只想着这样慢慢走过一生也罢。

    直至那一日，他死在了我怀里。

    到现在我都未曾想明白，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如今想来，一切倒都像个笑话。

    我们都放弃了一生，他是为了堂姐，而我是为了他。

    故事说完，她缓缓回身，眼中已是死灰。树下风止，再入混沌，连魂影也更虚了几分。

    木古抖抖手中折扇道：“可怜人儿，那我便让你回去重续这无缘之姻。都说天道轮回无转圜之地，谁又能想到一颗前世情人点的朱砂痣却能破了这轮回之理？既如此，我便顺应天意，或可证实两情相悦才是天地之外的另一番真道理…你说呢，千山云？”

    虽不知他在与谁说话，但那双银眸闪烁，眸中有绵延的爱意与柔情，与那时的赵无戒一样。

    枯木抖动枝干似在回应，木古掩面一笑转身挥手道：“那么，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