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做了噩梦，那就不要再睡了。你父亲正在小花园习剑，我们一起去看看？”

    正说着，外厅“哐当”一下，重重的推门声传来。

    “我家丫头受伤了？伤哪儿了？快让爹爹看看！！”是一向最宠女儿的静安王陆定远。

    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床边，将窗外的光遮了个严实，陆昭平抬头，看到了父亲额头上涔涔的汗珠，他只穿着里衬，里衬已经被汗打湿，显然是直接从后院的练武场冲过来的。

    “昭儿没事，就是有点红肿，没有皮外伤。”王妃道。

    “红肿？怎么会摔了？！刚才是谁看着姑娘的？？”静安王虽然生气，但也压着嗓子，怕自己的大嗓门吓到母亲。他坐到床边，看陆昭平委屈的嘟起嘴，眼中全是心疼。

    “爹爹莫怪她们。是我梦到娘亲不要我了，委屈的难受，恍惚之下不小心摔的。”

    “你娘怎么可能不要你！别胡说！”静安王听了这般解释，先是一愣，接着哈哈大笑。

    陆昭平印象中的父亲更显沧桑，脸上多挂有心事，而现在坐在她面前的静安王则眉目凌厉，中气十足。算来这种变化前后仅隔四年光景，陆昭平这才体会到父亲从不言说的苦楚。

    床上的小姑娘从母亲怀里起身，转而扑向了父亲，顿觉十分安心。一双小手不停的捏着父亲硬实的胳膊，反复确认这一切是否真实，又或只是阴曹地府给她的一个无聊考验。

    “果然是个大噩梦，竟让我家昭儿转了性。从昭儿八岁起，可就再没见过她对我撒娇了！”女儿虽伤了，但这难得的亲近却让静安王雀跃不已。

    静安王带着女儿走出屋子，小院中是扑面的丁香花香混杂着院中晾晒的陈皮香。陆昭平使劲嗅着，这是她深埋记忆许久，十几年不曾想起的熟悉味道。若非再次闻到，或许永远都不会记起她这明月阁游廊上铺陈的各种花草药茶。

    没错，这味道让陆昭平确信，一切不是梦亦不是幻境。

    陆昭平手捏住父亲粗糙的大手，暗下决心，这一世，她绝不允许陆家家破人亡。

    一家三口去了府上小花园，看静安王继续和养子习剑，陆昭平和母亲坐在凉亭看两人对招。王妃难得的允许昭平吃了不少点心，然后又带她去后厨为父亲做他最爱吃的米糕。陆昭平笨手笨脚学着，做出的糕点歪歪扭扭，连印花都打不到米糕正中。谁能想到，上一世已经无比熟练的手上活计，脑中虽记得清楚，但到了现在的少女手上，硬是不协调了起来。这点尤其体现在练字上，陆昭平本以为自己仍旧能写得一手好字，可笔墨落纸，横已不是那个横，竖也竖的不娟秀，却又的确是她十二岁时的稚嫩笔墨，只叹无端端少了好几年的功底。

    从上一世带回来的，看来只有这个脑子。

    一边练字，陆昭平一边叹息着，一旁的青碧看着姑娘不做声，眉头皱巴巴的。

    直到习字后的女红，陆昭平拿着针线开始久久的发呆，好不容易学好的绣活，现在又要从扎手开始练起。陆昭平心中连连叫苦，只能放下针线忙忙这个，又忙忙那个，迟迟不愿意动手。

    “中午还觉得姑娘变奇怪了，看来是我多虑了。姑娘还是那个姑娘。”青碧在一旁看自家姑娘的一脸愁容，笑道，“可是姑娘，再愁也得练呀。你跟同岁的别家姑娘比，女红可是落后好大一截，也不怪夫人着急。”

    “知道了知道了…”陆昭平叹气，只得再次拿起扎手的针线。这十二岁的乐与愁，看来不管经历几世的磋磨，将永远存在。

    拿着绣好的小布，陆昭平回到王妃的卷雨轩。手虽不听使唤，可记忆中的针法和技巧都还在，做出来的绣活自是比往日工整。王妃拿着小布，看着上面练习的走线和针脚，笑道：“今日绣的用心，不知是因为点心好吃？还是舞剑好看？”

    “都是！”陆昭平从石椅上站起来，走去王妃身边，用手圈住母亲不肯放开。

    如此反常的撒娇的确让母亲略感诧异，她轻拍陆昭平的小手，笑道：“知道你最讨厌女红，我也不是指望你能裁制衣裳，可也不能太差了，以后最起码能给未来的夫君和孩子绣绣衣带荷包以示心意。哎，不说了不说了，就知道你不爱听。”

    陆昭平就当没听到，只道：“我书读的这样好，等弟弟出来，我一定好好教他习字背书，也带他吃点心看爹爹舞剑。”

    “你怎么知道是弟弟？”王妃笑道，只当她是小孩子乱说。

    “我就是知道。若是弟弟，娘亲想娶什么名字？”

    “若是男孩，就叫…子贤或者子安，若是女孩，就叫庄，庄贤或者庄安，怎么样？”

    “就叫子安吧！我喜欢子安！”

    “听昭儿的，就叫子安。”

    母女二人聊的开心，直到晚膳时间才前往前厅。

    晚膳是四菜一汤，一道辣菜三道清淡菜，王妃特意让婆子把清淡的菜肴摆在陆昭平面前，并备了一壶长青酿温在酒盒子里给静安王。陆昭平只吃了几口饭菜，便闹着父亲要讨一口酒喝。上一世能品出香醇的舌头，现在却只尝得辛辣刺喉，一口酒泯入唇喉间，呛的陆昭平一直咳嗽，但她并不甘心，又顽劣的要了一口辣菜，母亲奈何不得，就将辣肉片在茶水里涮了给她吃。明明很能吃辣的陆昭平被一片肉辣的泪涕横流，父亲母亲虽不知她今日闹的什么夭，却在一旁笑的开心。一番折腾后，陆昭平终于老实了，认真吃着面前寡淡的菜肴和汤水。

    饭后饮茶，父亲一边吃着丑样子的米糕，一边夸赞味道好。天上一轮半弯月幽幽挂着，陆昭平坐在父亲旁边问道：“爹爹在老家可还有亲戚？”

    “嗯…”静安王想了许久答道，“应该是还有一位堂弟，听说考了个秀才，好像也有个女儿，跟你同岁。我常年征战在外和亲戚很少接触，你爷爷奶奶去世后，爹爹除了祭祖就很少回去了。爹爹家不像你娘亲家那样人丁兴旺，热闹的很…怎么问起这个？”

    “只是好奇。”陆昭平道。

    静安王口中所说的堂弟，便是陆今乔的父亲。

    上一世在陆家灭门前，她从不知道这位远亲堂叔的存在，更不用说陆今乔了。后来，她成了假陆昭平的贴身丫鬟，更是不能打听堂姐家的过往，因此，关于堂姐家的情况她知之甚少。

    “那这位堂叔现在在哪里，做什么呢？”

    “说来惭愧，爹爹也不太清楚。你这堂叔的爹，也就是我小叔，是咱们陆家第一个读书人，早早考出了咱们县离开了镖局。除了祭祖，也是久不联系…不过，我记得应该是在甘州…哪家县衙里做主簿…？”

    “只是个县衙主簿？”陆昭平确实感到惊讶。陆今乔饱读诗书且行止得体大方，昭平知道堂叔是个官，便一直以为堂姐原先是个大小姐，却没想到堂叔仅是个小门头里的小主簿。

    “应该…”静安王一脸的不确定，而后又觉得有愧般道，“不过，你这位堂叔倒是从未想过在仕途上借咱们家的光往上走。”

    陆昭平虽不知道当初堂叔父为何失了官职，但如今听来，小主簿这等小官若是没了俸禄，日子定是难以维系。其实，陆昭平对今乔的感情最是复杂的，复杂到连她自己都理不清。一方面她恨命运错弄了两人的人生，另一方面又感激今乔在死局时不顾危难救了自己。

    若是父亲能在仕途上对堂叔帮扶一二，或许以后堂姐一家的日子就不致走投无路，他们也就不会投奔青川。如果自己还能阻止陆文两家的灭门惨剧，那么赵无戒便再无机会见到陆今乔。

    陆昭平想到这里，便定了定心思，然后一脸天真的问父亲道：“爹爹若是帮扶堂叔，会对咱们陆家有什么不好的影响吗？”

    “这…成方只是一个小主簿，职位无关朝廷党争，又不是涉及什么机要，帮衬一下自然是没有影响。”

    “哦。”陆昭平淡淡答道，接着转身看向母亲，说起了别的事情，留父亲对着月亮若有所思。

    “阿娘，咱们多久没有回去看外祖了。”

    提起这事，王妃有些黯然：“很久了，母亲也甚是想念你外祖和外祖母，但我与他们都有书信往来，等我平安生产后，就计划着回京师看望他们。”

    昭平的外祖是当朝丞相文昌宏，而外祖母是外祖的第二任妻，生有一儿一女。王妃是文丞相府最小的女儿，说来也是外祖的老来得女。外祖已逝的第一任妻生有两男一女，两男如今都在京师朝廷效力，具体任职何处陆昭平不清楚，但她清楚知道那一女，也就是母亲的姐姐，正是当朝皇帝最宠爱的文贵妃。文贵妃为皇帝生下了一龙子，是为五皇子。陆昭平小时候鲜有机会去京师，也就从未见过那位五皇子。上一世陆家和文丞相府出事后，文贵妃被打入冷宫，五皇子被遣出京师，两年后客死异乡，让人唏嘘。

    “那母亲去京师的时候，我也要跟着去。我也想念外祖父和外祖母了。”上一世母亲出发去京师前，陆昭平发了高热需要养病，就只能留在了青川。

    “当然，你外祖在信里也说格外想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