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次日，邵府。

    渊书天还未亮便醒了，昨夜未进食，早早的便洗漱睡觉，一早起来，饥饿感席卷了大脑。

    起身，下床，膝盖处仍传来隐隐约约的刺疼。昨夜她简单处理了一下被瓷片割破的伤口，拿镊子挑了碎片去，如今看来，想必还有些许碎渣残留。

    倒是方便我演出苦肉计。

    裹好束胸，穿好里衣。拆掉脖颈处的纱布，伤口不大，一夜过去已经结痂。渊书特地穿了件领子稍微高一点的衣服，遮住伤口。自她顶替哥哥后，进宫的次数屈指可数，好不容易进一次宫，万事须得小心，难免有心人拿这疤痕做文章，说她行为不端。

    细心地调整襟口和袖口，从衣橱里选出一件青绿色的长袍。长袍由丝绸缝制而成，绸面光滑细腻，除此之外并无特别反复的图案与花纹。修身而不拘束的剪裁透露出一丝世家大族的风范。

    取一洁白丝绸缎带束起头发，又用一根上等的和田玉发簪固定好，作为全身上下唯一的点缀。

    用过早饭后，渊书便与父亲一同搭上进宫的马车，忙活一早上，此时天还未亮。

    “孩儿，今日你将随我一同进宫，你要心存敬畏之心，言行要慎重。这是你见大世面的机会，也是检验你为人处事能力的时候。”

    邵渊书的父亲语重心长地说道。

    “我明白，父亲。”

    渊书郑重地点了点头，示意父亲不要担心。

    “昨晚我怒火攻心，一时没控制好脾气。膝盖还疼吗？”

    “是孩儿贪玩了，父亲教训的是。膝盖正常行走并无大碍。”

    父亲总是这样，发过脾气后就会懊悔他对自己太过严苛，一句关心前面须得铺垫好几句无关紧要的话。

    “唉，你且耐心在殿外等候。”

    “是，父亲。”

    说完，邵渊书留在太和殿外静候，看着父亲一步一步地走进那深不见底的宫门，随后整个关闭，将外界的一切都隔绝开来。

    宫殿背后，每天都在上演皇权的争斗、政治的游戏。

    父亲就在这宫殿中游走于权力中心几十年，时刻保持清醒与慎重。

    她在太和殿外站了两个时辰，方见那大门缓缓开启。

    首先出来的是当朝左相齐思澈，其后半步便是她父亲，如今的御史大夫。

    二人之后，是文武百官，每个人都循规蹈矩，不敢越距。

    她放眼望去，看过爹爹后，视线移到那位列百官之首之人身上。

    他身着一身绯红色的官袍，袍袖宽大、长裾拖地，金丝银线勾勒出松鹤的纹样，腰间系一宽阔的云锦腰带，金色云纹点缀其上，别一翡翠玉珏，温润生辉。

    想必此人便是当今皇帝眼前的红人齐思澈。渊书虽整日闭门不出，对于这位年仅二十八便官拜左相的爹爹的死对头还是略有耳闻。

    眼见队伍走得离她愈发近了，队伍之首的齐思澈也是注意到了她，睥睨的眼神落在渊书身上。渊书身体站得笔直，阳光直射入她的眼中，映射出琥珀色的瞳孔无声的回应着对方。眼神虽稚气未脱却不失坚毅，未曾退却半分。

    她走上前，唤父亲，与此同时对邵清岚行了一礼。

    已经走在前面的齐思澈听到这声“父亲”突然好奇地回过头来，就看见渊书和邵清岚站在一起，邵清岚示意免礼。

    他身后追随他的官员们见此状，也都纷纷停下脚步，顺着渊书的方向看去。

    “真是三生有幸，得以一见邵家公子风范。如此佳子良才，邵大夫真是羡煞旁人。”

    齐思澈一言如平地起惊雷，大小官员纷纷低头接耳，瞥向渊书。

    渊书定睛看去，看清他的面貌后有些吃惊，此人不就是昨日中秋，下山之时偶遇的那位公子吗？丹凤眼，剑眉斜飞入鬓，目如琉晶，墨色如缀，薄唇朱点，浅笑如画。

    “齐相过奖。”

    邵清岚摸了摸胡子，客套回应。

    “听闻贵公子已连中二元，本相今日先在此提前祝贺贵公子在三日后的殿试中拔得头筹。不知贵公子在今后的日子中有何打算？”

    齐思澈存了心要恶心邵清岚，当众内涵邵清岚科举一事存在猫腻。一众官员提起了耳朵，他玩味地看着渊书，想知道她如何处理这个烫手山芋。

    眼下焦点汇聚于自己身上，渊书不卑不亢答道：“谢齐相吉言，只不过考场上瞬息万变，考生们各凭本事，在下若能高中自然是好的。至于日后打算，燕和哪里需要我便往哪里去，谨遵圣上安排。”

    脑子转的倒是挺快。

    齐思澈也不多纠缠，一句告辞，带着身后文武百官浩浩荡荡地走了。

    听到渊书的声音，他更确定了自己昨日在郊外偶遇之人就是她。陆逸尘所言果然不假，他自认样貌生的极美，今日一见邵渊书，比起他来也是不遑多让，竟有些自愧不如。

    渊书跟在父亲身后，走在去往静安公主寝宫的路上。

    “这老狐狸，你还没入仕就开始盘算着怎么对付你了。”

    渊书知道，父亲口中的老狐狸就是刚刚与其针锋相对的齐思澈。

    “待会儿见了公主，你切勿多言，一切听我指示。”

    行至门口，下人通报不久后公主传唤他们。

    踏入寝宫之中，先引人注目者乃精致绝伦之花园。其中巧妙地点缀着各色花卉，各展其巧，并散发出浓郁芳香。溪水流淌，如风吹细柳，在其中蜿蜒曲折，使人顿觉心旷神怡。

    进入堂室，顶宇金碧辉煌，嵌以珠宝彩釉，光芒流泻，宛若星河闪烁。壁上壁画如绘神话与美景，栩栩如生，彷佛立于其中。地面则铺陈柔软绒毯，触感如云，行步着实有飘飘欲仙之感。

    真是皇家做派，奢侈至极。渊书不禁感叹。

    行完礼后，静安公主也并未多刁难渊书，吩咐二人落了座。

    “昨日多谢公主救犬子于危难之中，今日特地登门拜谢。”

    渊书得到父亲的眼色，上前一步，将那装谢礼的盒子打开。

    “此为鄙人精心挑选之玉佩，取自上好和田美玉，通体剔透如白雪般晶莹，光泽瑰丽。玉质温润光洁，细腻如瑰宝，点缀其中的通体色彩更显其华贵之气质，权当谢礼。”

    公主轻轻抬手，示意身边宫女收下。

    “这礼我收下了，不过这些珠宝玉饰，我宫中都快堆积不下了。”

    那公主漫不经心的喝了口茶，看都没看那玉佩一眼。

    自出生以来她便含着金汤匙，在无数人的宠爱中长大。她芳龄十四，作为父皇最小的子嗣，每天父皇都变着法的讨她开心。只要她开口，什么奇珍异宝没有？皇兄们也是对她百依百顺，全天下的好东西都在皇宫里，而皇宫里的好东西都给了她。

    “比起这些身外之物更重要的，是一个人的内在修养。希望日后邵大夫能加以管教邵公子，教他如何为人处世。”

    活了这么多年，邵渊书还是第一个敢这么跟她说话的。要不是因为他是邵大夫的嫡长子，还有皇兄在旁劝她少生事端，给邵家这个面子，她早就当场治她一个大不敬之罪。

    “鄙人昨夜已罚他跪了一夜祠堂，犬子若有冒犯，在下先给您赔个不是。”

    “昨日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公主殿下，还请大人不记小人过。”

    渊书也是有眼力见地跟上，特地起身道歉，那踉跄的样子倒不像是演的。

    “行了，本公主没放心上。这礼数就到这儿吧，二位可以离开了。”

    “那鄙人就先携犬子离开了，今日多有叨扰，还望公主海涵。”

    此前站了两个多时辰，那血肉里细碎的瓷片又未完全去除干净，起座之时，渊书的膝盖克制不住的开始刺疼。

    走远了后，渊书忍不住开口感叹道：“这静安公主真是好生霸道。”

    邵清岚左顾右看，确认周围无人以后放下心来。

    “出门在外，祸从口出，小心隔墙有耳，万万不可在背后议论他人。”

    “是。”

    “唉，如今这静安公主集荣宠于一身，她生母皇贵妃也是恩宠无边，母女俩都不是好惹的主，你这一遭，确实是时运不济。尚未入仕，你便得罪了人，从今往后，只怕是要更加小心。”

    邵清岚十分担心自家这个宝贝“儿子”。

    “必当谨记爹爹教诲，您能护我十三年总不能护我一辈子，我也到了该独当一面的年纪了，我也想尽自己的一份力，和爹爹一起，保护邵家。”

    邵清岚忽然有些陌生，十三年来，他一直问心有愧。他让渊书担负了本不属于她的责任，却没有给到渊书她应该有的关怀。他宁愿她恨他，骂他，这样也许他心里能好受一点。可邵渊书偏偏敬他，爱他。

    邵清岚注视着渊书，眼中充满了温暖和骄傲，仿佛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倒影，他的眼角逐渐湿润。

    在他转过头的瞬间，一颗泪珠悄悄滑落。

    渊书被膝盖处的疼痛分了神，全然不知，那个在她面前永远都是板着脸教训她的父亲，正背着她偷偷流眼泪。

    此刻，齐相府内。

    “前朝协助太子谋反的余孽，杀光了没有？”

    齐思澈面无表情地向身旁那位黑衣男子问道，定睛一看，此人正是京城巡捕司总管陆逸尘。

    “如今只剩前朝太子他身边的那位军师，即前边疆指挥使尚下落不明，一个月前我们在京城郊外五十里的一处村落抓捕了其妻子，属下猜测极有可能他已秘密潜入京城。”

    “没记错的话，他还有一双儿女，不要留活口。”

    齐思澈手中执笔，正在书写奏章。

    “属下遵命。”

    “行了，你退下吧。”

    “是。”

    从前齐思澈也是底层的人，他做梦都想站到高处，他忍辱负重十年，才从一个任人宰割的状元郎爬到今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十年前，新帝，即现任皇帝登基，得位不正，日日忧心忡忡，对前朝余孽宁可错杀一千，不肯放过一个，对前朝遗留的官员也是丝毫不念旧情，近几年保守派愈发式微，动不动就是诛九族，流放边疆，都是皇帝在背后做推手。再观新皇一手培养起来的改革派，却是日益壮大，而齐思澈恰好是新帝上任后第一位状元，他顺应时势，成了新皇手下最锋利的那把刀。

    十年后，他站得高了，能看得见底下的人了，却再也看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