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书踏入国子监的瞬间,一片庄严肃穆的氛围弥漫其中将她包裹起来。阳光洒落在整齐排列的瓦片上,映照出一片金黄色的光辉,为这座古老学府披上一层神圣的光晕。开国皇帝亲笔书写的牌匾耸立在入口处,纵使岁月变迁,金色的字迹依旧鲜明,诉说着这里作为燕和最重要的人才储备基地的威严和风采。
渊书不急不徐地走过一条青石大道,时属仲秋,参天的古树排列成一道静谧的长廊,枝繁叶茂,青年学子们身着白衣,负载着浓厚的求学之气。
不知何故,昨日父亲竟一反常态地提醒她,今日来国子监求学。
走进讲堂,发现里面挤满了人,渊书不想惹人注意,绕开人群,低着头蹿到了角落的位置,调整了下姿势便席地而坐。
从小到大她还是第一次与这么多同龄学子一起听课,想到自己还是个女孩子,渊书心里不免有些发怵,生怕被看出来。
“这位兄台你好啊。”
背后一只手伸出来,感觉到自己被人拍了一下,渊书吓得一哆嗦,回头一看,只见一男子面露微笑,友好地与她打招呼。
“这位兄台,我见你有些面生,不知姓甚名谁,可否交个朋友?”
看渊书神色提防,似不想理他,他只好笑眯眯地缓和气氛。
“我第一次来,只是旁听,一介普通人罢了。”
见对方语气和善,渊书也不好坐视不理。只是淡淡说道,抬眼睨了他一眼,就转回去了。
身后男子也是识相,见渊书不愿暴露姓名,没有再多说什么。
众学子刚刚找好自己的位置,那一直闭目养神的夫子忽地睁开眼睛,手中的木杖敲地三声,讲堂内顿时安静下来。沉吟片刻后,他缓缓开口。
“各位学子,今天的课题,我想与诸位共同探讨一个让人颇有思考之处的话题——争与不争。”
“自古以来,人们对于这个问题便有诸多不同的见解。有人认为争取是为了成功和进步,而有人则主张不争以求内心的平和与安宁。前者批判后者不思进取,后者痛斥前者利欲熏心。那么,请各位就此问题积极发表自己的意见。”
须发半白的夫子在讲台上来回踱步,不停抚摸着自己纤长的胡须,面色红润,两眼炯炯有神,目光游走于各学子之间,高深莫测。
听到夫子的问题,学子们神色各异。坐在后排的几位学子,皱起眉头,时不时低头与旁人交头接耳,面色凝重,装作一副思考之色,实则提心吊胆生怕被夫子点名。前排的学子们则面带微笑,不停与周围人比划手势,信心十足。
今日所来主要是为学习借鉴,还是先听听其他人的看法吧。
渊书低头,心里虽有答案,并无出风头之意,选择视而不见。
突然,前排一位年轻学子被身旁众人推搡着站起了身。夫子见有人主动站出来,露出欣喜之色。
学子先是恭敬地鞠了一躬,而后自信的开口说道:
“在下认为,争与不争,其实并非是黑白分明的对立。在我看来,关键在于如何找到平衡点。不争之人痛斥的是那些过于争强好胜,抛弃道德底线乃至引起纷争的人,好争之人所批判的实则是那些不思进取之徒。只要找到平衡点,争与不争,在合适的时机、合适的方式下,皆可成为智者的选择。”
坐下众人闻言纷纷点头,起身学子见状,似是在等待着夫子夸奖他一番。
此人言之有理,但过于保守平庸,还在等待夫子点评,恐怕要失望而返。渊书叹气,摇了摇头,与周围众学子形成鲜明对比。
“汝之言有道理。的确,世间之事并非只能以一言定义,可有其他人愿意发表见解。”
夫子摆摆手,示意那人坐下。嘴上说对方言之有理,却并未点头,显然并不十分满意。期待有不同的声音出现。
坐下之人见未得到自己想要的答复,脸色有些挂不住,心有不甘地坐下,周围之人十分自觉地坐远了些。其余学子们纷纷缄默,闭口不言。
渊书不解,张嘴似要说些什么,国子监人才济济,学术之风包容自由,理应容得下百家之言,也应该有百家之言,可为何今日只有一人敢言?
她本想说些什么,可昨天父亲嘱咐她今日来国子监求学,切记不可卖弄才学,还是打消了起身的念头。
“这位兄台,你也有想法不敢说吗?”
先前搭讪那男子继续对她穷追不舍地问道。
“为何说不敢?”
“也是,兄台第一次来不知道这国子监的潜规则,刚刚起身回答问题的那位名赵景余,其父现任吏部尚书,其母为圣上亲封的诰命夫人,是家中嫡长子。论后台,在座恐怕是没几位比他硬的。”
渊书回忆起刚刚赵景余回答问题时的神色,确实大家风范,可锋芒毕露,丝毫不懂收敛,心下大概猜测出为何今日无人敢再应答夫子的问题。
现任吏部尚书与爹爹并非同一阵营,万幸今日谨遵了父亲教诲,没有当这个出头鸟。
夫子见迟迟无人应答,也是失望至极。
“也罢,既无人愿答,今日便到此——”
就在夫子刚准备结束今日的讲授之时,一道铿锵有力的声音从屏风后传了出来。
“夫子且慢。”
屏风后,一道明黄色的身影随着制止声一同出现在大家面前,其后跟着的赫然是当今三皇子慕容云。
众人大惊,连忙起身跪下。
“参见陛下,参见三皇子。”
“免礼,诸位学子们起身吧。”
皇帝迈步行至讲台处,台下众人此刻犹如入定般,不敢乱动。
“朕今日兴起,想着临近科举,便来这国子监一睹我燕和未来栋梁之风采,不曾想竟是让朕大失所望。“
此话一出,众学子羞愧难当。
“老三,朕将国子监交于你掌管,如今看来,你还需努力啊。”
“是儿臣失职,辜负了父皇的厚爱,今后儿臣定将不遗余力地治理国子监,为燕和朝堂输送人才。”
慕容云表面上滴水不漏,实则心里慌得不行。
他刚接手国子监不久,尚不知如何下手。其原因在于国子监虽为求学解惑之地,但其实早就成了一个小朝堂,家中祖辈在官场上的关系遗传到了国子监里,各类派系林立,只是不那么明显罢了。
说来也是讽刺至极,学生们不学四书五经,倒是都去追捧为官之道了。
渊书听到慕容云的声音,倍感熟悉。抬头一看,几乎是瞬间,她便认出来。
此人不正是那日我在赌场碰到的四人之一吗?竟是当今燕和三皇子?
渊书此刻仰着头,在一众低头的学子间鹤立鸡群,格外突出,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不妥,她连忙低下头去。
希望没有被看到。
然而事与愿违,就在刚刚渊书抬头确认说话之人身份的时候,慕容云已然注意到了她,嘴角一挑,计上心来。
“父皇,儿臣愿举荐一人,此人博学多才,能言善辩,相信定会让父皇大吃一惊。”
慕容云故意大声说得让在场学子都能听清,而众人也是被他钓得十分好奇此人是谁。
“哦?此言当真?”
“自是当真,不过……”
慕容云故意停顿,余光又往渊书的方向瞟去。
“不过什么?”
燕和帝被他这么一弄,兴致也是起来了。
“不过此人行事低调,恐怕是不愿当众树敌。”
“行事低调是好事,可也要分场合,课堂是学术探讨的地方,就应该高调行事,不然如何能学到知识?何况这是朕的国子监,不是朝堂!传朕口谕,速传这位你口中的才子,朕要亲自考察他。”
燕和帝知道如今国子监官僚之风盛行,只是没想到竟这么严重,所以说话时都不自觉的带上了几分怒气。
前排的几位学子闻言,吓得瑟瑟发抖,生怕燕和帝口中说的就是自己。平日里他们仗着家中势力,作威作福,呼风唤雨的,打压同学那都是常有的事。尤其是赵景余,他刚刚回答了问题,此刻大气都不敢出。
“儿臣遵旨。”
慕容云面向渊书的方向,目光停留在她身上,二人对视,目光交会之时,空气中仿佛有火花迸溅。
大事不妙,渊书预感,他口中之人莫非是自己?
“传,御史大夫之嫡长子,邵渊书,上前面圣。”
果然,如我所料,渊书自嘲。
一石激起千层浪,学子们左顾右盼,寻找着渊书的身影。
“在哪儿啊?”
“谁?我没听错吧!”
“御史大夫之子?我怎么不知道有这号人,你见过吗?”
“别说了,我也没见过,听说好像生了重病,在家养了十几年。”
“还是个病秧子?”
“嘘——,小点儿声,人家父亲是御史大夫,正儿八经的正一品大员,两朝元老,开国功臣,邵家不是你我能惹得起的。”
“也是也是,还是少说两句。”
“肃静,御前岂容喧哗?!”
夫子用力地敲了敲手中的木杖,维持现场的秩序,周围顿时安静下来。
此刻他心下也十分好奇,往人群中看去。他与渊书祖父早年曾为同窗,私交甚好。当初他对于这位故人之孙不能入国子监求学这件事扼腕痛惜,想不到十多年后,竟是无意间给渊书上了一堂课。
燕和帝也是有些意想不到,早在他登基之前,这位重臣之子就已闭门不出。邵清岚推脱说身体抱恙,恐怕惊扰了圣驾,这么多年过去,他倒是差点忘了还有这号人。
“邵学士为何还不动身?”
燕和帝开口催促,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渊书心中兵荒马乱,强行压下不安的情绪,步伐沉稳,昂首阔步地迎着众人的目光向前走去,周围人自觉地给她让出一条路来,或好奇,或质疑,或轻蔑,此刻都目送着她。
先前与渊书搭话的那位学子此刻惊得下巴掉了出来。
她,她竟是邵家公子。
待渊书行至燕和帝身前,她跪下,双手握拳高举过头顶,薄唇轻启,泰然自若道:
“学生邵渊书,当今御史大夫之嫡长子也,拜见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