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听你父亲说,你身体羸弱,自幼多病,久居府中,故一直未能进宫面圣。想不到今日无心插柳,倒是让朕得见。”
“家父处处为学生着想,此举也是迫不得已,今日得见陛下,当真如父亲所说一般,威仪凛然。”
“抬头。”
渊书微微抬头,双眼正视前方,眼中一片澄澈清明。
燕和帝,夫子和慕容云都近距离地端详着这张清瘦白皙的脸庞。眉目如画,修长的眼睫下微微弯曲的眼眸,柔美而又透着一丝锐利的光芒,与久病缠身的人不同,渊书眼里丝毫没有疲惫憔悴之感。小巧的鼻子点缀在面部中间,唇线平缓,给人无情之感。身材并不如寻常男子那般结实魁梧,却也颀长挺拔,与长相相得益彰,远看就像一杆雨后新竹。
夫子心里暗暗点头,确实是邵家公子,与邵泽章年轻之时给人的感觉如出一辙。
“如此气质出尘,相信定是学富五车之辈。对于刚刚夫子所提辩题,你且说说有何见解。”
不知何时,慕容云已吩咐下人拿了张椅子过来,燕和帝正襟坐于渊书正前方,不过几步的距离。头顶传来燕和帝宏亮的声音,渊书深吸一口气,旋即不卑不亢地开始陈述自己的观点。
“学生认为,争与不争,犹如天地间太阳与月亮的永恒较量,二者皆有其独到之处。”
看来邵家公子也不过如此,刚刚回答过问题的赵景余在心里暗自嘲讽渊书。
燕和帝闻言,也是有些失了兴致,将眼睛闭上。他本以为老三力荐之人有其独到之处,不成想也是平庸之辈。
“然学生之意并非提倡夹在这争与不争中间,行中庸之道。在下认为,执意于争或不争的本质,其实还是在争,二者都想证明自己是对的。不知唯有顺应自然之道,跳出这二元对立,方是出路。”
众人刚落下去的兴致又被勾起来了,皇帝刚刚闭上的双眼再度睁开。
“天地无人推而自行,日月无人燃而自明,星辰无人列而自序,禽兽无人造而自生,此乃自然之为也,何劳人为乎?”
那抹明黄色的身影微微前倾,教学的夫子也停止了抚摸胡子的动作,专心听渊书阐述。
“生于自然,死于自然,任其自然,则本性不乱;不任自然,奔忙于权力之间,则本性羁绊。功名存于心,则焦虑之情生,利欲留于心,则烦恼之情增。”
“顺自然之理而趋,遵自然之道而行,国则自治,人则自正,何须津津于争与不争?犹如人击鼓寻求逃跑之人,击之愈响,则人逃跑得愈远矣!”
燕和帝神色凝重地盯着渊书,目光彷佛要将她穿出个洞来。
“天地之内,环宇之外。天地人物,日月山河,形性不同。所同者,皆顺自然而生灭也,皆随自然而行止也。”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然此不争并非夫子所言的与争对应的不争,乃顺应自然之理之无争。”
全场寂静无声。
“好,说得好!”
学子间突然传来鼓掌的声音,朝着源头看去,赫然是先前与渊书搭话的那位正积极地鼓着掌。
“看我干嘛啊?鼓掌啊!”
讲堂内顿时掌声如雷动。
燕和帝振奋地感慨道,“想不到我燕和还有如此人才,天佑我燕和繁荣昌盛。”
“邵公子学识渊博,冠绝群英,现今已连中解元,会元二元,相信几日后的殿试定能拔下头筹,连中三元,刷新齐相当年创造的纪录。”
慕容云上前说道。
“朕,还有一个问题,不知邵学士能否回答。”
渊书自始至终目光向下看着身前那块空地,听到慕容云奉承她,她本想开口解释,抬头看向慕容云,不料燕和帝突然开口打断她,此番燕和帝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一时参不透君王的心思,渊书只好硬着头皮先回答燕和帝。
“学生定当知无不言。”
燕和帝语气平和地问道,然其所问却与平和完全不搭调。
“你认为,这一世英名,朕该争不该争?”
刚刚还一片欢声笑语的讲堂此刻气氛降到冰点,悬在空气中的紧张氛围弥漫着整个场面。
慕容云没想到父皇突然来这么一出,心霎时提到了嗓子眼。他本与邵清岚计划好,今日他邀请父皇来国子监视察,邵清岚命令渊书来国子监旁听,待无人应答之时,他便给渊书创造一个出风头的机会,提前将这状元之位收入囊中,然君心难测,一个不小心,不仅计划失败,邵家恐怕......
慕容云看向渊书,心中暗自祈祷。
好尖锐的问题,渊书心想,尽管表面上她仍旧一副淡定的样子,实则内心紧张不已。
组织好语言,似是下了某种决心,渊书抬起了此前一直低着的头,目光炯炯:
“学生认为,陛下不该争这一世英名。”
慕容云的瞳孔瞬间放大,惊骇万分,手指微不可察的抖了抖,夫子也一脸不可置信。
就在这剑拔弩张,惊心动魄之际,渊书又抛出一句,
“陛下应该争万世英名!”
又是死一般的寂静。
渊书迎着燕和帝刺骨凌厉的目光,因紧张而不自觉地吞咽口水,却不曾退却半分。
“哈哈哈——,今日邵学士可是让朕大吃一惊。”
燕和帝突然发自内心地开始大笑起来,他本以为邵清岚教出来的儿子必然和他一样保守迂腐,可渊书与她父亲倒是完全不一样。
“待殿试放榜之日,朕必亲自为你授冠。”
“谢主隆恩。”
见龙颜大悦,渊书松了一口气,将整个头埋在地里,感受到那股威压终于散去之后,顿时瘫软在地,紧绷的神经逐渐松弛。
临走之前,慕容云回头,意味深长地看着那抹俯首在地的瘦弱身影,眼底似有涟漪泛起。
赵景余阴沉狰狞死死地从背后盯着渊书。
今天的这盘棋,总算是下完了。
待渊书回到邵府之时,已经是天黑了。
回家第一件事不是吃饭,而是叫小蝶备好热水,先去沐浴。解开腰带,宽大的外袍无声地滑落至地上,褪去里衣,一层一层的松开束缚。
走进浴桶,稳稳地浸入温暖的热水中。渊书感觉肌肤被热水瞬间包围,温度慢慢渗透进她的骨骼,舒缓着一天的紧张与压力。
只有在沐浴时,她才觉得自己是个女子。
十三年,着男装,习男礼,行男事,担男责,她早已被这套规矩驯化了。
渊书合眼回忆起白天发生的事,脑海中思绪翩飞,四下无人,心中最真实的想法脱口而出。
“今日在国子监可比那日在赌场危险多了。劫匪用刀,这群儒生用嘴,刀不是每个人都会耍,说话却是每个人都会做的事情。”
“这是自己第二次独自出门,不仅把那吏部尚书之子得罪了,还在燕和帝面前差点犯了大不敬之罪,虽说看样子燕和帝对自己的回答还算满意,可皇帝的心思谁能猜到呢?”
“还有那三皇子慕容云,我与他并不熟识,却指名道姓要我回答,我到底哪里惹到他了?赌场那日我全程和他没有说一句话!长得不差就是人太坏了。”
渊书烦躁地拍打起水花来,发泄着自己的不满,举手投足尽是女儿家姿态。
唉,以后离他远点吧,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
渊书起身,擦干身子,结束了自己一天当中唯一可以肆无忌惮发泄的时间,将外露的情绪藏好,重新穿回那束缚,换上锦衣华服,又成为了外人眼中风光无限的邵家长子。
悠悠思绪萦,倾诉无处凭。
此身孤影立,独留心自语。
渊书不知,在这偌大京城中,有一女子与她有着同样的心境。
相府内,李婉婷闲坐于自己的小院之中,唯有身旁一侍女侍奉其左右。
与之前几百个日夜一样,齐思澈仍选择留宿书房。李婉婷也索性搬出原本属于二人的卧房,在府内寻了一处偏僻之地,改造了这小院,独自居住于此。
李婉婷木讷地盯着某个地方,眼中毫无灵气可言。
她将齐思澈前几日所言一字不差的告诉了身为户部尚书的父亲,却只得到了父亲一顿劈头盖脸的指责,父亲不敢对齐思澈发火,便挑了她这个作为“女儿”的软柿子来捏。
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从小受到的教育将她禁锢在由妇道与孝道围成的牢笼之中,她只是一介女流,万万不能反抗些什么,顶撞一句她就会落得“不忠不孝”的罪名。
纵有万种辛酸,更与何人说?
身旁侍女见状,有些心疼。
“夫人,别伤心了,你抬头看看这月亮多圆啊。”
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有些不对,李婉婷马上从刚刚伤春悲秋的心思中走了出来。
“夫人,明天是火曜日,按理说咱们应该去做善事了,可我看您似乎有些不适,需要推迟吗?”
“不必推迟,一切如常即可。”
每个星期的火曜日,李婉婷都会前往京城的贫民窟亲自发放白粥,救济那些饭都吃不起的人们。这件事,自她与齐思澈成亲以来,便一直坚持到现在。
齐思澈本不愿她去往那等腌臜之地,可李婉婷一再坚持,考虑到此举可以为自己在民间积攒名声,她平日里提的要求也并不多,齐思澈勉强同意了,担心她遇到危险,还给她配备了不少防身侍卫。
“对了,记得多备些粮食。”
“小的知道了。”
今年收成不好,前来领粥的人比往年多出不少。
李婉婷抬头,双手合十,祈求上天垂怜众生。
虽境险如临深渊,犹不忘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