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鹤看着那枚金珠，堂下一声琵琶惊弦后，鼓声又起。
她笑着接过珠子，转身递给了自己左侧下方坐着的官员。
那官员刚接到珠子，柳云添随即击掌：
“停。”
舒鹤的手还未来得及收回，在半空顿了一下，才缓缓动作起来。
柳云添摸着下巴，欣赏了一番舒鹤被惊吓到的模样，才悠悠道：
“王内史，上回见着你，还是在老夫人的寿宴上。不知，令堂如今可还安好？”
舒鹤微微皱眉，看向战战兢兢的王内史。
方才，柳云添说过，拿到金珠之人，或是吟诗，再者，便是答柳云添一问。
莫非，这也算问么？
可是，这个问题实在是太过浅薄，看起来柳云添似乎不想杀他，但若当真如此，为何偏偏要断在他这里？
舒鹤正思忖着，听得那王内史答道：
“多谢相爷关心，家母一切都好。”
柳云添笑了笑，又道：
“身子无恙？”
王内史不明就里，但仍是实话实说道：
“托相爷的福，家母如今身子还算得上硬朗，多亏有相爷关照着……”
一语未尽，便被柳云添截口打断：
“是么？这么说来，抚恤金应够她老人家颐养天年的了。”
王内史脸色一白，连滚带爬地到正中跪下，磕了好几个响头：
“相爷饶命，相爷饶命……”
“饶命？”
柳云添哼笑一声，挥了挥手，轻飘飘地说道：
“上个月，柳某人上书陛下修整京城哨卫，增设兵马巡城，又是谁在朝会上连声附和，暗地里却偷偷递折子至议事阁，要求裁撤京城外岗哨的？”
王内史冷汗直流，哆嗦道：
“下官并非有意如此……”
“这么说来，你是受了他人指使了？”
柳云添笑了笑，再次打断了他。
舒鹤抬眸看去，她知晓，柳云添有此问，必然是知道了些什么，哪怕是捕风捉影，按着他这睚眦必报的性子，断断留不得此人性命。
她心下一冷，想起被柳云添截下的信条……
是在杀鸡儆猴么？
柳云添挥了挥手，语气平静：
“愣着做什么，处理得干净些。”
王内史来不及反抗，身后的死士火速上前一步，生生捏碎了他的喉管。
“大人，此人如何处置？”
柳云添歪头看了看，笑着说道：
“拉出去，剥了皮喂狗。”
一时间，满堂人人自危。
舒鹤抖了抖，看着那枚金珠又重新被递回自己手里。
柳云添轻轻地捏了捏她的腰，说道：
“你接着传。”
金珠才传出去不久，管事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压低声音说道：
“黎夫人说身子不适，相爷可要去请大夫来瞧瞧？”
柳云添就着舒鹤的手，抿了一口酒：
“知晓了，你回去说一声，我晚上去她房中歇息。”
管事点了点头，又道：
“夫人还说，过些日子月亮要圆了，听闻西北塞外有稀兽出没，想来相爷这儿求一只，千金不换。”
柳云添皱眉问道：
“真有此事？”
管事拱手答道：
“黎夫人原话便是如此。”
柳云添展眉一笑，点了点头，挥手道：
“去罢，就说我知晓了。”
舒鹤垂眸看着盘中晶莹剔透的葡萄瓣，暗自盘算着：
她记得易觉瑜在信中提过一句，说西北塞外人迹罕至，连鸟兽都比璃山少些，只是月相上弦之时，会有稀兽出没。
黎朗婷不会无缘无故卖出破绽，莫非，是为了提示自己，她所说过的人，要动手了么？
乐声骤停，舒鹤看向接了金珠之人，只见那人面如死灰，直接跪下，给柳云添磕了个响头：
“相爷饶命，下官一向对相爷忠心不二，还请相爷明鉴。”
柳云添笑了笑：
“别忙着磕头啊，陈兄。听闻你一向精于诗词歌赋，不如，现场让我见识一番。古有曹植七步成诗，想来陈兄，应不与其相让。”
此人倒是的确有些真才实学，不一会儿就吟出四句来，言辞间极尽卑躬屈膝之意，满是对柳云添的阿谀奉承。
舒鹤在心中叹气，可惜这样的才华，只能被用于取乐权贵。
她不禁想着，此人学识渊博，若是纳入镖局其下，或是去天盟谷，只怕江湖又当出一位名震天下的诗客。
大材小用，怎能不令人惋惜？
不等舒鹤回神，柳云添忽而转向舒鹤，问道：
“你觉着此句如何？”
舒鹤不知他意指何处，只得用万能的套话附和道：
“甚好，只是我不懂舞文弄墨，不过是为了看得懂账簿才多认了几个字，实在是听不出好坏来，大人莫要为难我了。”
“是么？”
柳云添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不过几息，他看向堂下伏身之人，说道：
“你应当知晓罢，议事阁的奏请，十有八九都是我亲自批复。”
“你替许枝求情……呵，笑话。”
柳云添冷下脸来，对着死士做了个手势：
“既然如此舍不得许枝，你便去陪他好了。“
死士拔出刀来，将那人捅了个对穿。
柳云添吃了瓣蜜桃，用帕子擦去指尖水渍：
“斩首，一会儿，可要送份大礼。”
四下寂静，舒鹤这才反应过来，她看重才华之人，竟然就这样被柳云添杀了。
人命在他手中一文不值，活着也只有有利可图这一种因由。
舒鹤咬着自己的唇，又想起镖局和医馆的惨状来。
她有些发抖。
柳云添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抬起她的脸，仔细地打量着：
“你害怕么？”
他轻笑问道。
舒鹤摇了摇头，余光处似是有银光一闪，当下便朝柳云添身上扑了过去。
原是身侧的侍女竟是同晏竹一样，男扮女装，眼下直接抽出袖中利刃，朝柳云添刺去，却不想被舒鹤挡了下来，一时间来不及撤力，所幸未曾命中要害。
与此同时，堂下的一位琴师摔了琵琶，现出其中的刀来。
一旁死士眼疾手快地肘击过去，却被琴师轻而易举地躲了开来，反被人制住，一拉一拽，骨骼断裂伴着人的惨叫一同想起。
一抹鲜红自舒鹤肩后染起，红了一片衣袍，连柳云添的袖子上都沾染了些。
他怒而摔盏，说道：
“一群废物！来人，将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刺客拿下！”
舒鹤强忍着疼痛，仰头道：
“卦象上说的不错，他们是冲着大人来的。大人快些去避一避，这里让别人打理就是。”
衣料贴在伤口处的皮肤上，舒鹤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一股鲜血正顺着自己的脊背往下流。
管事慌慌张张地带着人跑了进来，冲着柳云添喊道：
“大人当心！”
舒鹤张开手臂，护住柳云添要害之处。
痛觉几乎要占据了她的理智，残存的清醒在心中提醒着她，这是最后的机会。
意料之中的痛觉并未降临，她吃力地撑起身子，回过头，晏竹三两下将方才偷袭之人踹下高台，持着一把匕首格住琴师。
他手腕一翻，左手屈指勾向琴师双目，右手紧握着匕首的柄，敲在琴师手腕麻筋处，趁着他躲闪之际，夺下长刀来。
那人失了武器，依旧未曾罢休，翻掌为刃，略过晏竹，朝柳云添劈了过去。
他回身欲挡，却见舒鹤强撑着身子，硬接下了这一掌，偏头吐出一口血来。
柳云添这才慌了神，一边怒斥着管家为何还不拿下，一边小心翼翼地抱着舒鹤的身子。
在场的宾客这才回过神来，纷纷退让，会拳脚的上前一同制住琴师。
那翰林院的李检讨，在方才动手之际便有所反应，眼下更是拨开人群，赤手空拳地冲上前来。
他拿过晏竹手里的刀，低声道：
“殿下，借我一用。”
晏竹一怔，看向李检讨的背影。
李检讨冲到柳云添面前，行礼道：
“相爷受惊了，下官那儿还有些金创药备着，瞧夫人伤得厉害，京郊位置僻远，宫中的名医赶来也要些功夫。”
“下官斗胆，自请为夫人暂且敷上些药，包扎止血，冒犯之处，还请相爷海涵。”
柳云添看向怀中的舒鹤，叫了几声都不曾应答，便伸手探了探鼻息。
气息虽微弱，但起码还活着。
他示意晏竹过来搭把手：
“不料你这哑女还有些功夫在身上，将夫人安置到厢房去，便有劳李大人了。”
说完，他将舒鹤交给晏竹，站起身，朝管事走去。
他看着管事身后的死士，面色沉沉。
管事试探着开口：
“人都拿下了，相爷要如何处置？”
柳云添淡淡地开口道：
“堂中之人，杀了灭口。”
“除去舒鹤与那哑女，还有李检讨，其余都杀了，做得干净些。”
管事抹了把冷汗：
“包括那些死士么？”
柳云添瞟了他一眼，冷笑一声：
“一并杀了。”
管事应了一声，吩咐下去，又问道：
“相爷如此……可会不好交代？”
柳云添一拂袖，大步走了出去：
“备车回府，我自有打算。”
厢房内，晏竹打来了一盆清水，看着李检讨用剪刀，一点点将沾了血的衣服剪了下来。
“伤口不长，但挺深。”
李检讨看了又看，自言自语道：
“还好，未伤及经脉。”
晏竹这才想起什么，皱眉看向李检讨，开口道：
“大人认得我？”
李检讨努了努嘴，示意晏竹给自己递金创药。
“这药一直备在身上，虽不是什么名贵的玩意儿，这会儿姑且死马当活马医罢。”
他在答非所问。
晏竹眯了眯眼，却眼尖地发现舒鹤的手指动了动。
什么殿下，什么李检讨登时统统被他抛诸脑后。
他走到舒鹤身侧蹲下，拾起舒鹤的手，紧紧地贴着自己的脸。
李检讨摇了摇头：
“夫人还未醒呢……”
晏竹浑然不觉，自顾自地贴了贴舒鹤的鼻尖。
他握着舒鹤的手，轻轻地吻了吻。
李检讨咂了咂舌，说道：
“殿下，注意分寸。”
他站起身，去取纱布来，说道：
“我只是略包扎一二，方才搭脉的时候，夫人可是有先天旧疾？有些日子没服药，只怕双管齐下，夫人撑不住。”
晏竹红着眼睛，转过头，问道：
“此言何意？”
李检讨叹了口气：
“等宫里头的名医来瞧罢，夫人拼命至此，若真是为了讨取信任，当真不值。”
晏竹冷冷地看着他，一言不发，只是紧紧握着舒鹤的手，将侧脸小心翼翼地贴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