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难

    “从此处么?”

    舒鹤自小被娇养在后院,虽说近些日子来,有意插手处理镖局正事。

    可她对璃山之外的事情只不过耳闻而已,论起经验来,实属少之又少。

    狗洞倒并非未曾见过,只是要从其中钻过去,光天化日下,对舒鹤来说,颇有些不好意思。

    晏竹挑起眉头,拦住她的动作,意有所指:

    “按着当朝律令,若是手里没有通关文牒,被巡防的官兵查到,轻则遣送回籍,重则发配边塞。”

    他冷冷地瞥了陆闲一眼:

    “所以,你有文牒么?”

    陆闲搓了搓手,笑呵呵道:

    “倒有些见识。只不过……”

    他朝晏竹凑近了些,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

    “行走江湖,除了规矩,还得讲究人情才是。梧桐关是什么地方,你可知晓?”

    晏竹看着他,不动声色地把舒鹤往自己身后挡了挡。

    “梧桐关北面,便是曲十娘横行霸道的江阳县,至于南边,”他神秘兮兮地卖了个关子。

    “猜猜是什么人的地盘?”

    舒鹤从晏竹身后探出头来,问道:

    “莫不是梁朝地界?”

    陆闲朝他比了个大拇指,说道:

    “小娘子聪慧。梧桐关夹在正统与地匪之间,又名三不管。关中银子便是王道,若是混得好,一夜发财亦是指日可待。”

    舒鹤配合地笑着,微不可查地向前迈了一小步:

    “我们何时才能出关?”

    陆闲叹了口气,支支吾吾道:

    “这个,就要看二位身上的银子有多少了。有钱能使鬼推磨,你们总晓得罢。”

    “关门非急令与贿赂之外,并不常开。不然,我怎能带着二位娇花一样的小娘子,从狗洞里入关不是?”

    说完,他朝晏竹抛了个生涩的媚眼,有意挤兑。

    晏竹移开视线,并不与他对视。

    陆闲挽起中衣袖子,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弯腰道:

    “你们若是不信,我便先行一步,在里头接应二位。”

    但见他蹲下身子,整个人趴伏在地上,慢慢向前挪动着,待到头部已经入了洞口,便将手撑在地上,腿使力一蹬,大半个身子就挤了进去。

    而后,一双小腿扑腾两下,陆闲便顺利地自狗洞入了关。

    舒鹤征询似的看了看晏竹,小声道:

    “你想如此过去么?”

    陆闲的声音从洞里传来:

    “别磨蹭了,你们赶紧的。这儿离姑且能落脚的地方,还有十万八千里远呢。已是日落时分了,马上便要来人巡查。虽说是三不管,但被人赃并获,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舒鹤抬头看了看这道高墙,自知是不可能凭一己之力过去了,况且功夫高深如陆闲这般,也得从这洞里进去,梧桐关自然必有其蹊跷之处。

    她先将肩上背着的包袱取下来,顺着洞口递了过去。

    陆闲伸手接过,压低声音催促道:

    “快一些。”

    晏竹拉住她的手臂,摇了摇头:

    “你信他?”

    舒鹤伸出藏在袖中的左手,只见她的拇指落在食指末端,朝晏竹笑了笑:

    “一路上,这可是头一回算出吉卦来。”

    “卦落大安,我信他。”

    晏竹渐渐松开了手,长叹一口气。

    舒鹤解下头上多余的钗饰,兜在怀中,从地上拾起一根落枝,将长发挽起,福身钻入洞中。

    她小心翼翼地趴在地上,鼻尖满是青草于与泥土混在一起的味道。

    几只玄色的虫子晃动这触须从舒鹤身边爬了过去,她无意中碰到它们坚硬的外壳,吓得缩回手来。

    舒鹤开始后悔起自己的莽撞来,舒家唯恐避之不及,此番相邀便是奔着砸镖局的场来的。

    她又想起那些倒在山林中的师父来,被曲十娘一掌毙命的长者,还在她生辰时赠了平安符来。

    她却是没能护住他们周全。

    眼下若是退缩了去,前尘种种,皆是功亏一篑。

    既然天逢大安之卦,自该相信才是。

    舒鹤闭上眼睛,将手收入袖中,手脚并用地向前匍匐几下,便被陆闲接应着扶起来。

    陆闲拍去她裙上的尘土,压低声音道:

    “小娘子委屈了。”

    舒鹤抹去眼睫上的水意,笑了笑:

    “让前辈见笑了,若是连累了前辈,责任权且由我们担着便是了。”

    陆闲摆了摆手,弯腰把晏竹从洞里拉出来。

    他在身上的僧袍里摸了摸,掏出一团破布来,又从一旁扯了块碎麻布来,把舒鹤的包袱裹上。

    “脸蒙着,跟紧了我,不论何人与你们说话,皆不得搭理。”

    陆闲贴上胡子,三下五除二地把自己从个和尚伪装成了屠户的样貌,自然地牵起舒鹤的手:

    “小娘子随我来。”

    晏竹眯了眯眼睛:

    “此举必要么?”

    陆闲撇了撇嘴,朝他挤眉弄眼道:

    “权宜之计,快跟上。”

    舒鹤低头,控制着自己不四处乱瞟,生怕再节外生枝惹出麻烦来。

    梧桐关地方不大,人却不少。

    里头店面虽多,客人却没几个。

    不少商户只是跷着脚在柜台之上打着盹。

    更有甚者,手边还放了一把开了刃的砍刀,以备不时之需。

    舒鹤抖了抖,自己的手却被陆闲捏了捏:

    “跟着我走,小娘子无须害怕。”

    再走一段,便至一处破破烂烂的棚区。

    陆闲停下脚步,踮起脚尖,嘴上说着借过,从人群里向里挤。

    关内半数以上流民皆是栖居在这儿,不讲究的直接席地而睡,稍有追求的,便铺一块脏得看不清颜色的绸布,权当作床榻用。

    而诸如帐子之类的栖身之所,除去那些富贵的行商,再无旁人有这等好福气。

    如此境地,莫说舒鹤未曾经历过,连晏竹亦是少见。

    舒鹤一怔,却见陆闲松开了她的手,身子侧了些,让出身后的一卷草席来。

    陆闲笑着拱手道:

    “鄙人不才,在关里没甚出息。凭着侥幸在流民所里抢了处地盘,如今,便要与二位同住了。”

    周围或是躺着些衣衫褴褛的大汉,或是有看着衣冠楚楚的商人捏着鼻子,在角落里给自己窝出一隅天地来。

    身后传来争吵之声,舒鹤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去,只见有两个男人起了争执,互相推搡着。

    口舌纷争不熄,其中一位猛地伸手扼住对方咽喉,手上一拧,对方便就此咽了气。

    舒鹤腿上一软,险些摔倒。

    晏竹伸手扶在她的腰间,低语道:

    “莫怕,有我在。”

    男人杀了人,也不见有任何惊慌失措之色,只是甩了甩头,拖起尸体,慢慢地朝外挪。

    旁人见怪不怪,只当此事从未发生过。

    舒鹤回过神来,喃喃道:

    “梁朝正统不过十数年,怎会如此?”

    陆闲撩袍坐下,笑呵呵地补充道:

    “世道如此,前朝所灭,乃是顺应天意。今上接了这么个烂摊子,若是治理不当,再有人揭竿而起,也未尝可知。”

    晏竹哼了一声,冷眼瞥去:

    “天意?”

    陆闲不可置否地摇了摇头,摊手作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来。

    巡视的官兵敲了声锣,如行尸走肉般向前走着,对满街横躺着的活人视若不见。

    陆闲不知从何处寻了个破旧帆桅来,徒手敲打了一番,勉强给三人在角落弄了个帐子来,中间悬着碎布条相隔。

    舒鹤在关内寻了处水井,晃晃悠悠地打上一桶水来,因动作生疏还洒了不少出来。

    晏竹取了几根残枝来,摩擦着生了处篝火,把陆闲所拿得出的硬馍在火上烤了烤,又默不作声地替舒鹤烧了些热水,放在一旁温好。

    入了夜,众人纷纷在流民所歇下。

    舒鹤吃了丸药,并无食欲,因而亦不想浪费来之不易的食物,便缩在角落里,清点着身边剩余的银两。

    仓促间,她只记得取了装着药的包袱,至于随身的银票,只怕是当作见面礼留给曲十娘了。

    所幸,丹郁实在是个心细之人,在包袱里给她塞了些碎银,眼下倒是派了大用场。

    舒鹤有气无力朝晏竹比划道:

    “三十两,在梧桐关够租一辆马车么?”

    晏竹将残火踩灭,欺身过来,与她并肩而坐。

    陆闲在他们一旁躺下,含糊地说道:

    “三十两,在其他地方尚还好说,至于梧桐关么……只怕连匹马都买不下来。”

    他翻了个身,伸了个懒腰:

    “小娘子放宽心,明日一早你便知晓了。”

    “只要身怀一技之长,便能在关内挣着银子。”

    晏竹转头看过来,眸色深深:

    “未能保护好你,是我的过错。无论如何,我会想方设法将你送至金陵,绝不食言。”

    舒鹤叹了口气,整个人在角落里缩成一团,伸出左手,习惯性地算起卦来。

    晏竹咽了咽口水,昏暗的月色下,他神使鬼差地伸出手,握住了舒鹤的皓腕。

    舒鹤不解地抬眸看过来,晏竹不自在地咳了咳,顾左右而言他:

    “天色已晚,你身子不好,不如赶紧歇下。”

    舒鹤以为他又是犯了疯症,从怀里摸出铃铛来,试探着凑近了些,看向他的眼瞳:

    “你还好么?”

    晏竹摇了摇头,顺理成章地揽住她的腰:

    “疯症倒还未至这般地步,你宽心便是。”

    看着舒鹤沉沉睡去,晏竹凑了过去,在她脸侧久久停留着。

    “原来,你对于偷生,尚还有几分贪欲在。”

    陆闲悄无声息地坐了起来,笑眯眯地朝他打着手势。

    晏竹退开些许,冷着脸看他,声音低不可闻:

    “你是如何认出我的?”

    陆闲云淡风轻地晃了晃脑袋:

    “易容散便是出自我师祖之手,我还能认错么?”

    他拱了拱手,面色总算是严肃了些许:

    “属下奉命,前来助殿下一臂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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