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氏会意：“那臣妇就和江姝先退下了，在外面候着阿狸。”

    郑韵点头，又吩咐云归前去送客。

    待他们都散去，郑韵却并不急着开口，她也没看郑江离一眼，反而将砚琛抱入怀中，询问他今日在国子寺学到了什么。郑江离也安静地站在一旁，没有搭话，听着她尊贵的小堂弟汇报今日所学。

    “阿母，儿臣今日学了《千字文》。”

    “那你能不能背两句来给阿母和堂姊听听？”

    砚琛这会儿似乎不太高兴了，撅起小嘴：“那有点儿太长了。先生教过的，儿臣还有些没记住。”

    语到此处，他似乎是害怕自己的阿母生气，抬头补充道：“但儿臣真的有好好跟着先生学呢。”

    郑江离看着这小孩狡嘴，觉得他分外机灵，不禁勾唇一笑。

    郑江离虽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是郑韵还是捕捉到了她的笑容。

    “那砚琛知道吗，堂姊的先生可是最最厉害的先生，堂姊可比砚琛聪明，那你讨教一下堂姊如何？”

    郑韵的声音，有些轻快。

    郑江离看着正在逗孩子的华贵夫人，明明她还在温和地笑着，却让郑江离更加感到冰冷又威严。

    郑韵怎会不知，她是为了顾万泽才跑到了凳闻鼓前，却轻而易举在她伤口上撒了盐。

    自古红颜皆薄幸，最是无情帝王家。

    在郑江离身前的这位正德夫人，早早的就嫁入了帝王家，已经洞悉了杀伐决断，轻而易举就能说出诛心的话，比起帝王的无情，她又会逊色几分？

    郑江离的目光蓦然飘远，终于意识到，她的姑母也是那万乘之尊的正德夫人，他们始终是站在同一边的。

    砚琛听了，似懂非懂地看向郑江离，问道：“那堂姊会背《千字文》吗？”

    突然被问道的郑江离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于是借用砚琛的说辞：“《千字文》确实太长了，堂姊也没学会。”

    “可堂姊的先生不是最最厉害的先生吗？”

    郑江离垂下眼帘，睫毛一动不动。

    是啊，他曾是最最厉害的先生。

    顾万泽曾经是被启用为太傅的先生，名震天下，自然是最最厉害的先生。

    “堂姊怎么不说话了？”

    郑江离笑：“堂姊在回想《千字文》。”

    郑韵看着砚琛的较真劲儿，不由地也笑了：“那砚琛饿了吗？小厨房给你做了点心，要去尝尝吗？”

    “国子寺都没有糕点吃，那自然是饿了。”

    宫人听懂了对话中主子的意思，便领着砚琛出去了。随之一同出去的还有宫殿内的其他宫人。

    这偌大的宫殿，终于只剩下郑韵和郑江离二人。

    “上次见你还是在你母亲去世的时候，如今倒也长大了。”郑韵注视着郑江离夸道。

    郑江离颔首：“不及夫人风华。”

    郑韵没太计较郑江离话里的奉承，另寻话题：“江知如何了？毕竟是儿郎，予也不太方便相见。”

    “他一切无恙。”

    “你阿母护着的两个孩子都这般安好，她泉下有知也定会欣慰。”郑韵伸出手，看着自己手上的金银玉环，语气颇为平静，“你阿耶最是宠爱林氏，想必你阿母生前过得不是那么如意吧。”

    郑江离双手交叠放在小腹前，听到此话时却不自觉地掐住了虎口。

    郑韵留她下来不是为了和她说这些无关痛痒的话，此刻郑韵的目的就要图穷匕首见。

    “予倒是理解你阿母这不如意，因为予也从未如意过。”

    “夫人若真有不如意，臣女也不是能为夫人解忧之人。”

    郑江离倒是直白，挑明了自己的态度。无论郑韵意欲何为，她都不想与她多沾染一分关系，不是她淡漠亲情，是她知道，郑韵这等身份的人出手，所图绝非小事。更何况，朝堂后宫的争斗，她向来是做不了的。

    郑韵轻轻晃动手腕，手上的珠宝便叮当作响，发出冰冷刺骨的声音。

    郑韵起身，朝郑江离走近几步，目光空洞似乎是想起了比较久远的事情：“前朝旧时，荥阳郑氏名士天下，诛杀董贼、革故鼎新皆有我郑氏之辈。天下如今纷争，予也自当替先辈守着门楣基业。于是予作了为妾，后来成了侧王妃，再成了如今的正德夫人。”

    郑江离看着眼前明艳动人的正德夫人，从未想过郑韵的婚事因何而起，也从未想过郑韵会说出“守住门楣基业”的这番话来，如今说出来了，她却不知如何回应。

    “新帝登基，是予在陛下面前周旋良久，保住了你父亲尚书令的官职。为了荥阳郑氏日后荣光，予自是想争一争太子之位。可在太子立定之时，无论予与皇后如何争斗，你父亲能在前朝帮上的却不多，他大多中立，害怕身陷囹圄。”

    “这是国是。夫人不能置喙、也不必说给臣女听。”这样的语气，出自郑江离之口，却让她自己觉得莫名熟悉。

    郑韵轻笑：“你当真是与你父亲一个模样。”

    郑韵揭示了答案，郑江离这样的口吻像她自己的父亲，像当初在劝自己放弃战败归因的父亲。

    “予非大丈夫，不在乎所谓的国是，予只在乎郑氏。”郑韵微微仰起头，看向门外。今日外面没有下雪，也没有起雾，亮堂得很，她此刻仿佛能窥见宫外的天光。

    “你且继续听着，再看看，这是否还只是国是。”

    “朝廷如危墙，君子不立危墙。你父亲为了明哲保身、为了护住你和江知，想做不涉党争的清流之士，不能帮予太多。可他却从未想过予所守护的郑氏，太子已然立定，予身在后宫，生死由命。可你父亲若一意孤行，他好歹和予同姓，如何确保皇后太子不会发难？你大伯父心在文墨而非官场，不是个指望。但郑家军中也是人脉寥寥，届时你父亲必然是四面楚歌。倾巢之下，焉有完卵？到那时郑氏也是了强弩之末。”

    郑韵依旧看着门外，言语平静，只是徐徐道来。但郑江离却听得脊背发凉，她远在邺城之外，觉得阿耶一动一行都是三思后行，她从来不会质疑阿耶的为官之道。可郑韵身处漩涡中心，自然看得比她清楚。

    郑韵偏头，平静地看向伫立在一旁的郑江离。

    “你也到了婚配的年纪，心中可有中意的人？”

    门外的光芒照映着郑韵身上的荣华，却只让郑江离感受到就算她与这位姑母此时站得如此近，但他们之间早就隔着千万峰峦，远得不能再远。

    “身配玉节之人，走路须得放慢徐行，意欲禁步礼节。”郑江离拿出那支盒子，放在一旁的架子上，“臣女从小散漫自由，这一生曾经是想如何走便如何走。”

    “你不愿接受予的赏赐？”郑韵蹙眉。

    “倒也不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父亲倒先一步替臣女安排了。”一字一句，语调清浅。

    郑江离双手抬平，行了一礼。

    她知道，她现在身若浮萍。于阿耶安排的那桩婚事而言，不过是为了自己能嫁出去，为余下子女博个好前程；于郑韵安排的这桩婚事而言，不过是为了结党营私，守护她口中的“门楣”。她现在若想郑家稳在乱世里，只能随波入流。

    郑韵闻言，面色凝滞，稍后才道：“予倒也听说，博陵崔氏······在容予好好想想。”

    郑韵再次偏头，不再看郑江离，只是望向门外高远的天幕。

    *

    郑江离回到郑宅时，天色已经不早了。

    郑江离刚从马车上下来，就起了风。彼时，郑秩正和家丁站在风口上等着自己的家人归来。

    她见着郑秩，想起了郑韵的那番话，突然觉得郑秩这一生，似乎每一刻都站在狂风里。

    见几人下了马车，郑秩马上迎了上来，关心地问道林氏：“如何？今日没出岔子吧。”

    林氏扶住郑秩，“放心，一切都妥当。”

    郑秩讲究体面，头发梳得整齐。他似乎是觉察到了风大，用手抚了抚将要缭乱的头发。他又对站在后边的姊妹两人道：“外面风大，快点进去。”

    郑江离在那一刻，似乎是看见了郑秩青丝底下的华发，刺得她眼睛生疼。

    她没有与父亲多说，草草回应了一句便先走进了门。

    又过了几日，按着习俗，郑秩命自己的子女去拜访他兄长，也就是郑颂。

    可这几日，自打从宫中回来，郑江离不知怎得，寒疾似乎是加重了，每日咳得厉害。郑秩觉得就是郑江离那日在风口上站了的缘故，他也不忍心再让郑江离在风里奔波，于是只让郑江知和郑江姝提着些礼品前去拜访了。

    郑江离也没推辞，便应下在家中好好休养。

    郑江离看着茶杯里浮起来的茶叶，其实大多茶叶都沉了下去，漂在水面上的茶叶只是少许，可人们总是会先注意道浮在上面的茶叶。

    彦灵端着两碟冬梨栗子糕走进来，将一碟放在郑江离面前，另一叠放到远处。

    “你那碟放那么远作甚？”

    “上次做的栗子糕，三公子抱怨没吃上，这碟给他留着。”

    “哦。”郑江离抓起一块放进嘴里，甜度刚好一点儿也不腻，“那江知和江姝回来吗？”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便到了用晚膳的点。这时，郑秩派人来，传郑江离去饭厅一同用膳。

    “听说今日崔家上门送了礼，家主应该是想同女公子聊聊这桩婚事。”彦灵猜道。

    郑江离叹了口气，这年头过去，想来婚事是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