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姐的毛衣织好了,我穿上身试了试,相当合体,我要脱下毛衣时,云姐说:“脱下来干吗,穿了吧。”
“明天洗澡了,到时在穿吧。”
“你还真讲究啊。”
“这么好的毛衣,当然要讲究了。”
我脱下毛衣,穿上那件羊毛衫,女孩将毛衣收好了,说道:“差不多吃晚饭了。”
我和女孩、云姐往食堂走去,路上碰见花姨一人走来,我笑道:“花姨,白老师呢?”
“白老师有点感冒了,我把饭给他带回去。”花姨笑道。
“吃点感冒药啊。”我说,说完又想起这里好像不让买药的,不免有些尴尬。
“哪里要吃药,我们这里的人身体都厉害呢,过两天就好了。”
“天气冷,那也别大意。”
到了食堂后,赵教授、令狐冲他们值班,炒了一盘咸肉,不过有点咸了,我见赵教授坐在对面,便笑道:“赵教授,咸肉有些咸了啊。”
“令狐冲炒的,我不碰荤菜的。”
“咸就多吃点玉米饼。”女孩说道。
一旁的令狐冲听见了,便对我笑道:“我这孤家寡人的,心里又没糖,除了放盐,还能放什么。”
说的大伙都笑了起来。吃过晚饭后,我和女孩在云姐那里,云姐拿起吉他,笑道:“毛衣织完了,今晚唱歌吧,蚊子会唱什么歌,我给你弹吉他。”
“我不会唱歌啊。”
“他会唱世上只有妈妈好。”女孩笑道。
“你会唱烛光里的爸爸。”
云姐拨了拨弦,笑道:“老是我这个老太婆唱,太寂寞了啊。”
“但我们喜欢听啊。”我说道。
“想听什么歌?”
“电台情歌,莫文蔚的。”
“想听电台了。”
“有的话也不错啊。”
“这歌太新了,我不会啊。”
“挪威的森林?”
“甲壳虫的?”
“伍佰的会唱吗?”
“不会啊。”
“那就甲壳虫的吧。”
云姐拨起了调子,然后唱了起来,我英文不好,不过依旧被歌曲的旋律和情感抓住了,感动得不行。云姐唱完后,也不待我和女孩点歌,自己又唱起了《昨日重现》、《三藩市》、《离家五百里》、《in my life》、《昨日》等,云姐唱完后,喝了口水,我笑道:“云姐今天都是英文老歌啊。”
“是的,不知怎么,今天就想唱这些歌了。”
“感觉我们都快成嬉皮士了。”
“嬉皮士的年代,在中国可是□□最流行的时候。”
“□□啊,云姐经历过那个时代吗?”
“没有,我那时连话都不会说,不过听大人们说起过。”
“说过什么?”
“批斗啊,整人那些。”
“我有时候觉得,那个时代,国外是流浪的嬉皮士,国内是串联的□□,感觉好荒诞。”
“为什么?”
“感觉两个看似截然不同的群体,同时出现在这个星球上,好像对着门口,一家办喜事,一家办丧事。”
云姐笑了笑,说道:“都是在滥情。”
“是的,不过我也觉得□□和嬉皮士,在某种方面是相似的。”
“相似?”
“是啊,比如对待家庭观念,对于群体的情感,对信仰的心态,等等。”
“你啊,该和老头子谈这些。”
“你和老头子就是谈这些啊。”女孩忽然说道。
“没啊,我和老头子在谈汤姆爱不爱杰瑞。”我笑道。
“滚蛋,不说人话。”女孩笑道。
云姐又弹唱起了《蓝色雨衣》、《哈利路亚》、《寂静之声》,《多娜,多娜》直到唱完了迪伦的《答案在风中飘荡》,云姐放下吉他,笑道:“好久没唱歌,今天倒是唱痛快了。”
“感觉今天参加了音乐节。”
“老太婆的演唱会?”
“琼·贝兹老了也很漂亮的。”
云姐笑了起来,说道:“别哄我这老太婆,多哄哄你爱人吧。”
“他可哄不了我。”
“时候不早了,休息了吧,”云姐笑道。
我和女孩回到屋里,我去抽屉里,取出一瓶药,吃了一粒,带来的两瓶药,已经吃完一瓶了,剩下的一瓶还有二十来粒,我对女孩说:“药快吃完了啊。”
“一定要吃那药吗?”
“习惯了。”
“不吃会怎样?”
我想起之前病得最深的时候,叹息道:“我也不知会怎样,但不想有之前那样的体验了。”
“什么体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沧然而涕下。”
“这里没那药啊。”
“去镇上喊人寄点来。”
女孩沉默了片刻,说道:“这里不到外面拿药进来的。”
“为什么?”
“从来没人做过。”
“这也太怪了吧。”
“明天问问云姐,喊她和老头子他们说说,看可以拿进来吗?”
“为什么要和老头子他们说。”
“这里的共识吧,之前那个被割伤腿的张叔,后来感染了,死了也没从外面拿药。”
“那这里算是什么啊?”
“明天喊云姐问问吧。”
睡觉时,想起女孩的话,就是死了,也没从外面拿药,这是这里的规矩吗?那股迷雾,又漫了起来,也许该找老头子做再进一步的交谈吧。
次日醒来时,发现又下雪了,雪落了一夜,清晨还有零散的雪花飘着,我和女孩走到楼下,云姐也出来了,我对云姐笑道:“这场雪可真对得起那件毛衣了。”
“那还不穿上。”
“晚上洗澡了再穿。”
“真是有原则啊。”
“那是当然的。”
吃早饭时,我手的伤口已经参不多好了,已经可以拿筷子了,吃了两块玉米饼,一碗南瓜后,冬天没干活,已经觉得饱了。不过因为手有伤,张工他们这两回砍柴也没喊我了,我看着手上的疤,觉得下次砍柴就可以一道去了,没什么问题了。
吃完了早饭,因为下雪了,无事可做,我和女孩、云姐待在房子里,云姐笑道:“毛衣织完了,倒不知该干什么了。”
“那就织毛裤吧。”我笑道。
“得寸进尺。”女孩笑道。之后女孩想起了昨夜的药,便对云姐说:“云姐,蚊子的药快吃完了,怎么办啊?”
云姐看着我犹豫了一会儿,问道:“一定要吃那药吗?”
“最好吃着吧,我不知道断药会怎样?”
“那我到时和老头子他们商量一下吧。”
“为什么不能从外面买药进来呢?”
“大家的共识吧。”
“有些太偏激了吧。”
“很久以来,这里的人们都是这样的,我到时去问问老头子,你这情况该怎么办。”
这时,花姨来到了门口,见我和女孩都在,便笑道:“就知道你俩在小云这里。”
“有事吗,花姨。”女孩笑道。
“要请你帮忙,去和我给白老师改件裤子,我老了,眼睛不好使了。”花姨笑道。
“好的呢。”女孩便起身,往门口走去。
我本想和女孩一起去的,不过见是做针线活,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便对女孩说:“那我在云姐这里。”
“好的,我中午回来。”
女孩走后,我和云姐待在一起,忽然有些尴尬了,觉得云姐要对我谈些严肃的事。果然,女孩没走多久,云姐就严肃的看着我,说道:“蚊子,药真的快没了?”
“还有二十天的吧。”
“不吃药会很难受吧。”
“说不清楚啊,发病的时候,自己像是个鸿蒙的原人,很不好受的。”
“要是不能买药进来,想过怎么办吗?”
“为什么不能买药进来呢?”
云姐想了片刻,说到,没想过和女孩离开这里?
“但在这里我觉得很安宁、幸福啊。”
“我说过,这里只是人生的幻影啊,真的要为这幻影,舍弃真实的人生么?”
我沉思着,云姐所说的真实与幻影是指什么,外面世界的痛苦与不安,才是真实的人生吗?为什么说这里是幻影呢,我在这里心依然是跳动的啊。
“这里生活下去,是很美好,但这里的人们却都有自己的不幸啊,你和女孩是有能力在外面获得幸福的。”云姐又说。
“我不知道在外面会是怎样啊。”
“真心的爱她,你们会幸福的,虽然又会有痛苦,但就是因为那痛苦的真实,你们的幸福才是真实的。”
“这里的幸福就不算真实的么?”
“你觉得我幸福吗?”
“你不幸福吗?”
“笨蛋,我们这些人只是遗忘了自己的痛苦和不幸,我们这些人都是虚幻的啊。”
“花姨和白老师呢?”
“是的,他们爱着彼此,但这种爱是不自然的,就像美丽的泡沫,手指一戳便会幻灭,所以白老师也好,其他在这里的恋人也好,他们的爱都是人生幻灭后的火苗,这种爱也是要幻灭的啊,这种爱看上去很美,其实是对虚无的恐惧,对人生的徒劳,这种爱是不真实的,不能让人的心坚强起来,去面对人生的苦难。”
“那什么样的爱才不会幻灭,才是真实的?”
云姐皱了皱眉,说到,女孩恨过你,但又原谅了你,喊你来找她。你放弃过女孩,但又追寻她,来到了这里。这样有残缺的爱才是真实的,正因为有残缺才不会幻灭啊。
“我不知道,她会和我回去吗?”
“只要你的心是真的,她会和你去天涯海角的。”
和云姐谈了许久,我像是体会到云姐的心了,这里的人也变得虚幻些了,但要离开这里,我就像迈不动蹄子的马匹,还没人给我一鞭子。中午的时候,女孩回来了,云姐也没再说要我们回到外面的话,吃完中饭后,我们又待在一起烤火,但我总是感觉,好像哪里的气氛变了。
傍晚时,吃完晚饭后,我们去锅炉那里洗了澡,洗完澡后,我穿着云姐织的毛衣,和女孩、云姐抱着换下的衣服,踩在雪地上,身上还是暖烘烘的,有种格外舒坦的感觉。
回到屋子后,女孩去云姐的房间了,我去把换下的衣服拿到二楼,站在走廊上,看到远方千山暮雪的景致,只觉心里一空,一柔,忽然想看电影,听音乐了。走下楼后,对女孩、云姐说道:“去看电影吗?”
“怎么忽然想看电影了?”云姐说。
“看到山上的雪景,不知怎的,就想了。”
“那好吧,被你这么一说,我也想看了。”
“我们别去了。”女孩笑道。
“为什么?”云姐说。
“让他和老头子去,一边看电影,一边讨论那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想想就感人啊。”
“今天你们陪我去,我明天再陪老头子去看《猫和老鼠》,再把讨论的结果告诉你们如何。”我笑道。
女孩还是坐着,还是云姐说:“走吧,老头子才不看电影呢。”
女孩起身后,我们又走在雪地上,到了食堂时,我们去看了看,因为下雪太冷了吧,张工也不在食堂,门都关上了。我们沿着马路往工厂的大门走去,碰见眼镜哥和田姐刚洗完澡回去,眼镜哥笑着问我:“这么晚了,你们去哪里啊?”
“去张工那里看电影,一起去吗?”
“下雪了,我们不去了。”
“就是因为下雪才去看电影啊。”
“我不是知识分子,没有你们的情调啊,我还是回家烤火吧。”眼镜哥笑道。
“可惜你那眼镜了。”女孩笑道。
“我是冒牌的。”
到了眼镜哥的房子前,他和田姐跟我们道别后,回屋去了。我想起云姐的话,他们的爱是不真实的,是要幻灭的,之前眼镜哥追求云姐,云姐怕是对这里的人生已这般看待了吧,想起弹吉他唱歌如此温柔的云姐,对人生看得却是这般无情,我对这里也感到了一丝冷意。
到了张工的房子前,只见张工住的房间亮着灯火,我们走到二楼去,敲了敲门,张工开门了,见是我们,便笑道:“来看电影吗?”
“蚊子说下雪了,想看电影。”云姐笑道。
“我也正想看呢,正愁没人来。”
“你们倒是想一块儿了。”
“等下,我去楼下开发电机。”说着,张工便往楼下走去。
我从门口往里面看了看,一尊木雕又放在房里,还散落着一些刚雕下来的木屑,张工又在雕刻女儿的塑像么?
一楼的发电机响了起来,张工走上,带着我们去了放映室,打开电灯后,张工笑道:“今天看哪部电影?”
“听蚊子的吧,今天是蚊子想来的。”云姐说。
我想了一会,想起之前张工说,这里有《一九零零》的胶片,不过又担心着电影有些太长了,便问云姐、女孩:“真的看哪部电影都好吗?”
“哪部都好,挑你喜欢的吧。”云姐说。
“但有点长啊。”
“没事的。”
“有四五个小时啊。”
“通宵也行。”
我便对张工说:“看《一九零零》好吗,还没看过这部电影的胶片。”
“好啊,我也好久没看这电影了。”
张工找出那本胶片,然后调试放映机,见我们都坐好了,便关掉了灯,幕布上出现了一张静止的照片,莫内康的音乐也想起了,这部电影大学时看过,此时只记得影片的整体氛围,场景上首先想到的倒是那个妓女和罗伯特·德尼罗与大鼻子德帕迪约躺在床上的镜头,其他的剧情倒像是在水底摇曳的水草似的,虽说没有遗忘,但也只是有淡淡的影子。不过随着开头那段音乐响起,忽然一瞬间,对影片的诸多记忆,都从时间的水底浮了上来。
在看到两个男孩光着屁股在蚕房时,我扭头看了看女孩,女孩察觉到了我的目光,打了一下我的肩头,我忍住笑,又回头去看电影,倒是身后的张工看见我和女孩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影片相当之长,不过贝托鲁奇的叙事手法,十分吸引人,故事的感染力也很强,丝毫不让人觉得乏味,云姐也看得十分投入,一句话也没说。看完了上半段后,张工换胶片的时候,问道:“要休息一下吗?”
“我去上个厕所吧。”
“那好,我们等下再看,去我房间上吧。”
我起身离开房间,不过见张工房里暗暗的,外面的雪野却格外的明亮,便不想去张工的房间了,我走到一楼,在一棵满是白雪的树下,排泄出膀胱里的水分,看着远处一片洁白的雪原,感觉像是在天堂里小便。尿完了后,我回到楼上,张工也准备好了下部的胶片,等我坐下后,张工关掉电灯,又启动了放映机,贝托鲁奇的世界又再次降临。不过看到电影里意大利农民的革命,总觉有种夕阳余晖似的抒情,还有对性的戏剧运用,不知是不是贝托鲁奇个人视角的原因,比起中国那个年代的革命电影,贝托鲁奇是革命为艺术服务,而中国的《红色娘子军》那些电影,则是艺术为革命服务,后者是有暂时的,现实的社会功能,前者则是长久的,永恒的文化影响。至于现在的那些献礼电影,当做革命偶像剧就行了,谈不上社会功能和文化价值,哑巴教聋子唱赞美诗。
终于第二部也放完了,云姐还是静静的坐着,女孩起身揉了揉眼睛,我的情感也还沉浸在电影里,对女孩说:“感觉怎样样?”
“像做了个长梦,回去啦。”
“好的。”
云姐也站了起来,对我笑道:“真是够长的电影,不过相当吸引人。”
我们起来后,张工笑道:“今天可是看得久了,这电影没人陪,我一个人是不看的。”
“为什么啊?”我问道。
“太长了啊。”
张工在收拾放映机,我们和张工道别后,走在回去的路上,夜已经很深了,路旁的房里都没了灯火。我们踩着咯咯作响的积雪,夜里的雪原格外明亮,不用灯火就能看的很远。
“看完这电影,感觉都老了十岁。”云姐说。
“为什么?”我问。
“感觉和历史对话了很久。”
“贝托鲁奇的风格,末代皇帝也是他拍的。”
“是啊,意大利人的革命史。”
“意大利人那不叫革命,那是古罗马后裔的马克思之梦。”
“为什么?”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云姐听了,笑了起来。
女孩却说道:“真要在革命时代,你是要被割掉舌头的。”
“那你呢?”
“如果你没有舌头的话,我会考虑收留你的。”
“不用革命,我也可以献出自己舌头的。”
女孩和云姐都笑了起来,笑声在雪夜中,惊起了前方树上的一只鸟,鸟儿有些凄厉的鸣了两声,我们静静的往前走去,风雪夜归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