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因为到了冬天,除了值班,砍柴,也没有其他的事情做,我不是和女孩、云姐烤火聊天,便是去图书馆找书看。海明威的《太阳照常升起》已经看完了,又找了本哈代的《无名的裘德》也看完了,那天在图书馆转悠时,看着一架架的图书,一时不知看哪本书为好,而且来这里久了,看书时觉得离作者很远,作者的理念、观点似乎都没那么重要了,只有故事中的情感,来促使自己读下去。正茫然时,听到有人进来了,我不禁想起了老头子,心里不免一惊。我走了过去,见果然是老头子坐在那里,见我走了过来,老头子说道:“在看书啊。”

    “嗯,在找呢,一时不知看哪本好。”

    “坐下吧。”见我站在对面,老头子说道。

    我坐下后,见老头子面前放着一本书,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觉和老头子单独处在一起,就挺尴尬的。

    “这本纪德的《田园交响曲》看过吗?”老头子将面前的书拿给我看了看。

    “看过的。”

    “觉得怎样?”

    “纪德的几本书,现在就他印象最深。”

    “这倒是的,毕竟是纪德最畅销的书嘛。”

    “我不是很喜欢纪德。”

    “为什么?”

    “他也在探讨宗教、人性,但感觉没有陀氏那么有力,某种程度上,宗教只是他舞台上的背景,而陀氏是拿宗教当做刀子,在剖析自己的心啊。”

    “哦,发现你对宗教很感兴趣啊。”

    “是的吧,对佛教,基督教都感兴趣,对《老子》、《庄子》也感兴趣。”

    “但还是无法信仰一种宗教。”

    “是的,还差那么一点。”

    “这点和纪德有些像。”

    “我还是喜欢陀氏。”

    “纪德也是喜欢陀氏的,但你知道陀氏是病人,写作的时候是不计后果的,纪德是健全的人,写作的时候不可能那么彻底摆脱常理的束缚。”

    我想说,我也得过精神病,不知他知道了,会怎样了?不过我还是觉得,不要与老头子如此贴心的交流为好,便说:“纪德也是同性恋啊,他在《□□制造者》里表露的情感,让人很不舒服。”

    “同性恋情感让你不舒服?”

    “是的吧。”不过想起张国荣,但对张的情爱,却又能接受许多,大约是以貌论人吧,不过又想想,也不仅是以貌论人,大约还有年纪的因素吧,衰老的□□总是让人不舒服,觉得不洁,不光是纪德,就是叔本华爱上一个女孩,也让人不舒服。

    “到了我这个年纪,对纪德的性取向不太关心了,但是对他的政治态度倒是思考了许多。”

    “他先是倾向共产主义,之后又反对的吧。”

    “你读的书很多啊,是的,访问苏联是个分水岭,你觉得为什么呢?”

    “卡夫卡说,不希望凭借基督的爱,而欲在人间创建一个天国,只能是徒劳的,革命的最后,势必以□□结束。”

    “是的,还有民族性格的因素。”

    “民族性格?”

    “对的,如果说纪德是法兰西人浪漫自负的体现,那么索尔仁尼琴则是地道的俄国人性格,他对俄国政府态度的转变,就很体现了俄国人的民族性格,那里依然可以看见陀氏的影子。将纪德与索尔仁尼琴对照来看,是很有意思的事。”

    “索尔仁尼琴?古格拉群岛?”

    “对的,看过吗?”

    “没有,但听说过。”

    “你能想象经历过苏联时期集中营的他,到后来对西方的文明自由嗤之以鼻,逼得美国又将他送回俄国,并且再次拥护俄国的‘新沙皇’。”

    “这确实是很俄国性格的。”

    老头子将那本《田园交响曲》递了过来,说道:“再读读这本书,里面有值得思考的东西。”

    我犹豫了片刻,接过了那本书,老头子便起身道:“你慢慢看吧,我先回去了,如果觉得图书馆冷,有空去我那里聊聊,和你聊天是件有趣的事。”走了两步,老头子又回头说:“我年轻的时候,也得过精神病的。”

    老头子走后,我独自坐在图书馆,想起老头子的话,他也得过精神病,只觉很震惊。呆坐了一会儿,看着眼前的那本书,想把书放回到书架上,不过犹豫再三后,我拿起那本书,回屋子去了。

    回到屋子时,女孩在云姐那里聊天,我走了进去,云姐见我拿着一本书,笑道:“又去泡图书馆了。”

    “是啊。”

    “拿的什么书?”

    我想起老头子,手心一热,将书拿给云姐看了看,云姐笑道:“干吗老看这些费脑子的书啊。”

    我也不敢说是老头子给的,只是笑了笑,见云姐手里的毛衣已经织了快一半了,不禁说道:“云姐,你织的好快啊。”

    “再不快,就要下雪了,希望冬天没完,就给你穿上。”

    “不用那么急的。”

    这时壁炉的火有些小了,女孩出去在门口又取了一段木柴,扔了进去。

    云姐笑道:“蚊子,以后不要去图书馆待太久。”

    “怎么了?”想起老头子,我有些紧张起来。

    “之前就听说,你老是喜欢一个人看书,不爱理别人,只是人和人相处,总要考虑别人的,哪能总是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干自己的事,都是大人了啊,也要为别人改变一下自己。”

    听云姐说到,我不禁脸红起来,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点着头。

    “我可不要他改变什么,他只会看书,做瓷器,难道叫他去做古惑仔吗?”女孩笑道。

    云姐也笑了起来。

    “古惑仔是不会,不过孔乙己倒是能做的。”我笑道。

    “孔乙己娶不到老婆的。”云姐说道。

    跟云姐和女孩聊了一阵,不觉已是到吃晚饭的时候了,我也将在图书馆和老头子谈话的事情忘了过去。不过去食堂吃晚饭时,见老头子依旧坐在前面,大伙都在聊着,老头子却默默的坐着,没与人谈话。晚餐端上来后,我们早早的吃完了,打算回去时,老头子从我身边走过,对我笑了笑,我也没做声,只是报之一笑。女孩见了,笑道:“老头子对你笑什么啊?”

    “我也不知道啊,就下午在图书馆碰见了一下。”

    “你和他不会有什么阴谋吧。”女孩笑道。

    “什么阴谋啊?”

    “打算□□,他做皇帝,你当太监。”女孩笑道。

    “他本来就是这里的创建者,不过是相当民主的人,不然我们也不会待在这里了。”云姐说道。

    “他为什么要创建这里啊?”我问道。

    “这我也不知道,他没和我们说起过,他心里有很多事情,虽然创建了这里,但对这里的人们,却又不那么交心,其实是个挺可怜的人,心里有很多东西压着他呢。”

    听云姐说完,我想起老头子说,他年轻时也得过精神病,那到底是怎样的事,跟他创建这里有关么?

    “所以我不和他走得太近,”女孩说,“也不是讨厌,就是感觉在他面前,自己会变成莫名其妙的人,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了。”

    “这倒是的,他内心中背负的东西太重了,以至身边的人也感受了压力。”云姐说。

    “你别和他走得太近啊,不然也要变成那份样子的。”女孩对我说。

    “我没有走得太近啊,在他身边,我也觉得不自在。”

    “那就好,不然我只能喊,蚊子公公吉祥了。”女孩笑道。

    听着女孩的玩笑,我却感到有些沉重。回到屋子后,在云姐那里陪云姐织毛衣,聊了一阵,等到夜深后,回到房间,我看着那本《田园交响曲》,想起老头子,却不愿翻开书页了。

    《田园交响曲》放了几天,我都不太愿翻开,感觉那是和老头子的某种约定似的,但对于老头子,我虽然不想如女孩那样刻意的保持距离,但也不太想处得太近,和他谈话时,无形中有种压力。虽然知道了他也得过精神病,可是这反而没有把他视为“同类”的情感,每当见到他时,只是让自己也意识到,自己也得了这病。跟云姐他们相处时,则轻松许多,没有这些念头。

    有一段时间没去图书馆了,虽然也想去逛逛,一来是想起云姐的话,二来也担心在那里碰见老头子。我每天和女孩、云姐待在一起,吃饭,聊天,有时什么也不做,就是陪着云姐织毛衣,也没觉得无聊,内心反而很享受这种安闲的状态,要在之前,如果不找些事情来做,是很难忍受这种无所事事的时间的。只是一天,女孩去帮花姨给我改两件旧衣服,我和云姐坐在她房间,云姐织着毛衣笑道:“来这里有两月了吧。”

    “大概是吧。”

    “喜欢这里的生活?”

    “相当喜欢,感觉就是天堂。”

    “这里可不是天堂啊,只是被遗忘的角落罢了,这里的人们大都是被遗弃的人。”

    “被遗弃?”

    “是的,被他人遗弃,被自己遗弃。”

    “我没有这样的感觉,相反我觉得我在这里寻找到了自己的归属。”

    “那是,你还年轻,等年纪大了,就知道这种遗弃的感受了。”

    “是怎样的感受?”

    “掉进井里的青蛙,与白骨相枕。”

    “我在外面倒是这种感受。”

    云姐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看着我,过了片刻说道:“觉得自己的人生很孤独吧。”

    “是孤独,但又习惯这种孤独了,碰见太热闹的时候,反而觉得落寞。”

    “你啊。”云姐叹了口气,又说道:“之前就觉得你是这样的人,但跟你交往的这些时间,觉得你内心固然有悲观的一面,但还是有爱一个人的能力的。”

    “爱一个人的能力?”

    “是的,爱一个人是一种能力,但也是一种会消退的能力,像我这样的人,这种能力已随时间消退了。”

    “但拥有回忆。”

    “回忆无法支配人生,你需要的是未来啊。”

    “未来?”

    “是的,难道你真的想一生都待在这里,日复一日的重复着这样的生活。”

    “外面也是一样的啊。”

    “表面上看也许一样,但外面有让你心灵生长的土壤,这里可是厚厚的冰层啊。”

    我沉默了起来,想着云姐的话,不知作何回答。

    怎样,考虑一下,带着女孩去你的世界。云姐说到。

    “我还没准备好,没考虑过这事。”

    “有时间想一想,不急的。”

    不知女孩会跟我离开这里吗?我轻声的说到。

    “她是爱你的,这点不用说,但要带她离开这里,就看你们怎样共同对待人生了,我是觉的她会和你回去的。”

    “离开这里会很难受的,外面的世界有太多的丑陋了。”

    “虽然如此,但你们在那里会懂得真正的人生,还有爱。”

    “我觉得我是外面世界的异类。”

    “为什么?”

    “我有双向情感障碍,”我说,“一种精神病。”

    “听说过,但那又怎样,她依然是爱你的啊,这还不足够吗。”

    “是啊,但有时会觉得自己是个不健全的人。”

    “谁能够去爱,谁就是健全的,世界上没有精神疾病但缺乏爱的能力的人多的是,那样的人才是不健全的。”

    “可像花姨、白老师,眼镜哥、田姐他们不都在这里生活吗?”

    “他们都有他们需要遗忘的事,外界对他们来说,是迫不得已需要逃避的,他们的命运已没有了别的可能,他们需要在这里治愈自己的伤口,就像鱼缸里的鱼,失去了在海里生活的能力,但你们有啊。”

    “但想想外面的那些事,就觉得累啊。”

    “是累,但那是真实的人生,这里只是人生的幻影。”沉默了片刻,云姐又说到,当然,想你带着女孩去外面生活,这也有我个人的私心,女孩是我带来这里的,我不愿看见她在这里,慢慢的变成一个虚幻的影子,所以当初和女孩谈心时,花了不少的心思,让她将你喊来这里。

    听云姐说完,我心也有些动摇,不知为何又突然想起了老头子,我犹豫着,是否要将老头子也得过精神病的事,说给云姐时。女孩忽然在外面喊道吃饭去了。云姐放下手里的毛线,和我走了出去,女孩和花姨、白老师站在路边,笑着等着我们。路上,花姨说道:“蚊子,给你改了一件外套,以后去山上好穿。”

    “不用麻烦的。”

    “麻烦什么,反正冬天没事做。”

    “不过有两个补丁。”女孩笑道。

    “没事的啊,这里又没人看这些。”我说。

    “那,我那件羽绒服你怎么不穿?”女孩笑道。

    “这不同嘛,那是女式的。”

    “反正又没人在意这些。”

    “我在意啊,我支持蚊子。”花姨笑道。

    “他的衣服我都穿了,我的衣服他怎么不穿。”女孩笑道。

    “这不同啊,女孩子偶尔穿男式的衣服,会觉得很飒爽,但男人穿女式的衣服,那是人妖啊。”我说。

    “没事的,我们把对方当成姐妹就好了。”女孩说到,云姐、花姨他们也都笑了起来。

    到了食堂后,大伙也都到齐了,晚饭依然是玉米饼、咸菜、白菜,吃完饭后,老头子突然起身说到,想去外面买一台钢琴来,食堂那架风琴确实旧了,音调也不准了。

    “怕是不大好运来吧,那三轮车太小了啊。”云姐说。

    “买立式的,能勉强装下吧。”老头子说。

    “怕是要花一笔钱啊,去外面托人、运输,都是挺麻烦的啊。”白老师说。

    “我觉得买了也好,我们这风琴倒配不上张工的琴艺了。”花姨说。

    “我觉那风琴还能用啊。”张工说。

    “我觉得买钢琴不如买个大些的烤炉,倒还实用些。”令狐冲说。

    大伙讨论了会儿,有赞同的,也有觉得没必要的,最后老头子看向我,问道:“小伙子,你觉得呢?”

    我忽然紧张起来,不知说什么,老头子又问了一遍,我才低声说:“我觉得买了挺好的,这风琴确实有些旧了。”

    “那张工你月初去采购时,和外面的人联系,买一台回来吧。”老头子说道。

    “那好吧。”张工说。

    买钢琴的事决定后,老头子又走了,大伙也陆续离开了,我和女孩、云姐也往屋子去,女孩忽然笑道:“你果然和老头子有阴谋。”

    “为什么?”

    “买钢琴的事,他为什么要问你啊。”

    “也许我是新来的啊。”我心里也是有些发虚的说道。

    “这倒是有点道理。”女孩笑道。

    云姐看了看我,说道:“蚊子,钢琴来了,想听什么曲子?”

    “随便啊。”

    “你在家时都听什么呢?”

    “随便听的。”

    “最喜欢哪首钢琴曲呢?”

    我想了想,说道:“坂本龙一的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

    “这里可没有圣诞节,也没坂本龙一啊。”云姐叹道。

    到了屋子前,女孩要我和她去陪云姐织毛衣,我想起晚饭前和云姐的谈话,只觉心里有些乱,待在云姐和女孩的身边有些心慌,便笑着说,想去楼上看看书。

    “又看书啊,这里可是没有黄金屋、千盅粟,”

    “我是去找颜如玉的。”女孩还没说完,我便说道。

    “那你和你的颜如玉去过吧,我陪云姐织毛衣去。”女孩笑道。

    女孩和云姐走进屋子后,我来到楼上,推开门走了进去,用打火机将煤油灯点燃了,又给壁炉生好了火,做完事情后,我呆呆的坐在壁炉边,房间里的光似乎比平日暗些、冷些,心里也有一盏火苗在飘摇似的,我点了烟斗,抽了几口,看着桌上的那本老头子送的《田园交响曲》,心里又想起云姐和我的谈话,不禁有些茫然,痴了一阵后,只觉夜太静了,想找点事做,终于起身坐到桌前,翻开了那本放了许久的《田园交响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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