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下雪了,厚厚的一层白雪,足有半尺深,覆盖了屋顶、田野和马路,远处山峰和近处的树木,都是白纷纷的,整个世界仿佛都停在这场雪中。我和女孩、云姐走在路上,两旁的树木上也窝着白雪,不时落下来,发出簌簌的声响。到了食堂,只见赵教授和张工他们,搭着梯子,爬上食堂的屋顶,用长长的竹扫帚拂去太阳能光板上的积雪,等张工他们忙完后,食堂的人也到齐了。吃过早饭后,我和女孩在云姐那里烤火,进屋后,云姐换上的棉鞋,女孩则穿着毛皮鞋,云姐见我还穿着运动鞋,便说道:“蚊子,穿那鞋子,脚不冷吗?”

    “还好吧,屋子里挺暖和的。”

    “去找双棉鞋吧。”

    “杂货屋有吗?”

    “去找找啊,没有的话,问别人有多的吗,下雪了,可不是开玩笑的。”

    “我和他去吧。”女孩笑道。

    我和女孩便出门,往杂货屋走去,走在雪地里,没过一会儿,我的运动鞋透气网便被浸透了,袜子也湿了,下雪天,果然需要双像样的鞋子。到了杂货屋前,我看着二楼的图书馆,多日没来了,此时,很想再去看看。和女孩走进杂货屋后,到放衣服鞋子的那架子上,棉鞋还有几双,我挑了一双大小合适的。女孩又见旁边放着两双军式的毛皮鞋,便说道:“试试,这个鞋子。”

    “不用了吧,有棉鞋了。”

    “试试吧,棉鞋也不能去雪地里,要是去砍柴的话,你那鞋子可不行啊。”

    听了女孩的话,我看了看尺码,小的一双有四十一码,我平日只穿三十九码的,说道:“有点大啊。”

    “穿上试试。”

    我将鞋子穿上后,走了两步,倒觉没大多少,便对女孩说:“还行吧。”

    “那就穿上吧,省的冻脚。”

    我穿着那双军式的皮鞋,将换下的运动鞋和棉鞋拿在手里,走到雪地里,积雪在脚下发出咯吱的响声,鞋子相当暖和,防滑也不错,看着落满白雪的工厂,忽然想去雪地里走走了,便对女孩说:“我们去看看雪吧。”

    “去哪里看雪啊?”

    “就去附近。”

    女孩笑了笑,说道:“行,舍命陪君子吧。”

    走过花姨的屋子时,女孩带我走到门前,敲了敲门,花姨开门来,见是我们,笑道:“这么大的雪,还出来啊。”

    “有人想去看雪啊,没办法。”女孩说。

    花姨笑道:“快进来烤烤火吧。”

    “不用了,花姨,蚊子的鞋子,先放你这里,我们附近走走,等下过来取。”

    “那好吧,不过不要走太远,不要去山上,担心摔着了。”

    “就在厂子里走走。”

    放好鞋子后,我和女孩沿着马路走去,走出图书馆的那条马路后,往左便是去我们房子的路,往右是去废弃厂房的路,我和女孩沿着马路往右走去。走了没多远,两旁已没有小房子了,只有一道围墙,围墙的上端可以看见厂房的屋顶,快到厂房的大门时,我见一条小路往厂房对面的山上延展而去,便问女孩,那条路去哪里的啊?

    “去墓地的。”女孩看着我,说道。

    “墓地?”

    “是的啊。”

    “你去过?”

    “去过一次,前年有个人去世了,我们就将他埋葬在那里。”

    “这里去世的人都埋在那里么?”

    “是的,但平时都没人去那。”

    “清明节呢?”

    “这里不过节日的,无论活人的节日,还是死人的节日。”

    “这我倒忘了。”

    我颇想去墓地看看,不过又不好意思说出来,便随着女孩往厂房走去,走到厂房的大门前,只见两扇铁栅栏的大门已经锈烂了,门上攀援的藤蔓也都枯吧吧的,我和女孩从铁门的窟窿里钻了进去,只见巨大的厂房,便在前方坐落着。走到厂房的门口,我想走进看看,女孩说道:“别进去了,担心掉下来东西。”

    “没事的,我一会儿就出来。”

    我不顾女孩的劝住,走进厂房的门口,却见女孩也跟了进来。整个厂房空空荡荡的,原来的机械已被搬走了,地上只剩些破旧的桌椅木料,头上的铁皮屋顶,不少地方已锈出了大窟窿,真让人担心整个屋顶会随时坍塌下来。在厂房里,我大喊了一声,顿时整个空间里都充满了我的回声,我让女孩也喊喊,女孩却将我拉了出去。出了厂房,那根高高的烟囱就在厂房的西边,女孩想要回去了,却被我拉着去了烟囱那里,之前看见这烟囱,就想过来看看,此时站在烟囱的下面,才发现烟囱比想象的要高,约有十来层楼房的高度,烟囱的外墙上,还有一排往上攀爬的铁梯,我想攀上铁梯,试着爬一下,只是女孩有些吓着了,紧紧的抱住我的胳膊,生气的说道:“回去啦。”

    跟女孩回去的路上,女孩还有些生气,不理我独自走着。我跟在女孩的身边,默默的走着。走到去图书馆的那条分叉路前,女孩直接往前方走去,我说道:“去花姨那取鞋子啊。”

    “又不是我鞋子。”说着,女孩往前走去了。

    我苦笑了片刻,折进那条岔路,到了花姨的屋子前,敲了敲门,花姨过来开门,见只有我一人,便问到,女孩呢?

    “她先回去了。”我说。

    “进来坐坐吧。”

    “不了啊,先回去了吧。”

    花姨将我鞋子拿过来,之前打湿的运动鞋,已被花姨擦洗后,又烘干了。我拿着崭新的鞋子,往屋子走去,到了屋子前,云姐的门关着,我想看看女孩在里面吗?便推开门瞧了瞧,女孩果然坐在云姐身边,女孩见我推开门,将头扭到一边,云姐笑着说:“看雪景了,觉得怎样啊,进来烤火吧。”

    我将两双鞋子放在门口,走了进去,坐到女孩的身边,云姐织着毛衣笑道:“蚊子,要不你再去雪里降降温。”

    “怎么了?”

    云姐指着女孩,笑道:“才能熄灭那冬天里的一把火啊。”

    女孩听了,也抿嘴笑了起来。

    到了吃中饭时,女孩才和我说话,穿了这双新皮鞋,走在雪地里,脚都发热,虽然式样,是我在外面绝对不会穿的,但在这里却无所谓了,我对女孩说:“这军皮鞋真暖和。”

    女孩低着头,过了会儿,才说道:“以后不要再去旧厂房那边了。”

    “那里就是有王祖贤,也不去了。”我笑道。

    女孩白了我一眼,和云姐往前走去。

    下午,我和女孩坐在云姐那里,看云姐织毛衣,上回老头子给的《田园交响曲》早就看完了,不过一时不太想看书了,也就没去图书馆。待到吃晚饭时,眼镜哥和赵教授从山上看雪回来,带回了一只锦鸡,大伙都围在食堂前看着,只见那只锦鸡一身华丽的羽毛,尾羽更是足有半米来长,锦鸡的脚被绳子缚在一把椅子上,显得筋疲力尽似的,只是呆呆的站在那里,也不挣扎。梁团长问眼镜哥那里逮到的?

    “附近人家在山上放的套,被我们发现了。”眼镜哥说。

    “不要动他们的东西啊,要是被发现了,又要找麻烦的。”

    “不会的,我们把这鸟取了后,又给他的套恢复原样了。”

    “还是不要和他们有事情为好,上回说多多、点点把他们的羊咬伤了,不是来这里闹了一趟。”

    “那这锦鸡怎么办?放了么?”

    “带回来了就算了,把放进鸡舍里养着吧。”

    眼镜哥便拿着那只锦鸡,从厨房走到鸡舍里,将锦鸡放了进去。我和女孩他们还走到鸡舍看了看,只见锦鸡进入鸡舍后,鸡舍里的鸡都惊了起来,不停的鸣着,那只锦鸡扑了扑翅膀,然后躲在一个角落里,依旧是呆呆的站着。

    吃饭后,回到屋子,我问云姐,这里附近有人家么?

    “有个村子,不过是在山那边,有二十里的路吧。”

    “他们讨厌我们么?”

    “也不是讨厌,不过还是有些警惕吧,不和我们往来的。”

    “我们在他们眼中算是怪人吧。”

    “应该是吧,我也不太了解他们。”

    “梁伯说,多多把羊咬伤了,是怎么回事?”

    “那是去年的事吧,那个村子的羊在山里走散了,在这附近的山里被多多、点点逮住,咬了几口,后来他们找到了羊,跑到这里要赔他们的羊,不然便要杀了多多、点点。”

    “啊,然后怎么了?”

    “赔钱呗,难不成和他们打架啊。”

    “那回眼镜哥差点和他们打起来了,是老头子、梁伯他们劝住了。”女孩说。

    “这里要是有桃花源那样的山洞就好了。”我说道。

    “虽然和那村子的人们有些不愉快的事,但总的还是相安无事,要这里真成桃花源那样,你们可就回不去了。”云姐说。

    “回去看春花和袁老板生孩子么?”我说。

    “是你们该生孩子啊。”云姐笑道。

    我看了看女孩,只见女孩低着头,有些尴尬,不知在想什么,我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夜里,我和女孩躺在床上,我问女孩:“想生孩子么?”

    “不想。”静了一会儿,女孩又说:“不是昨天才,才那个的吗。”

    “不是那个,是真的生孩子。”

    女孩沉默了片刻,问道:“你想回去了吗?”

    “不想,你呢?”

    “我死后也要埋葬在这里。”

    “真的对外面没有一点留恋的东西?”

    “我想不起来了,大概是没了吧,你呢,放得下你的瓷器吗?”

    “如果再离开你,我回去也做不了瓷器的。”

    “真的?”

    “之前你离开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静下心来做瓷器,感觉手指和心都分离了,所以才去找大学时的故人,回来后,虽然还做瓷器,但总觉得瓷器不是生命的全部了,就是一门手艺而已。”

    “我摔碎的那套瓷器,心痛吧?”

    “有些吧,再也做不出那样的瓷器了。”

    “为什么?可以再试试啊。”

    “不行了,一来是没有那样构思的心境了,二来做瓷器本就是半人事,半天意,火候啊,湿度啊,泥土的成分啊。”

    “我也有些后悔啊。”

    “没关系的,摔碎了就摔碎了,只是一套瓷器罢了。”

    “我不是说后悔摔那套瓷器。”

    “那是什么?”

    “我后悔没把你那作坊烧了。”女孩笑道。

    我翻身按住女孩,咬着她的耳朵,直到女孩喊救命了,我怕云姐听见,才罢手。第二天,雪有些化了,因海拔高,化了的雪结成了冰,出门后,确实有些冷了。我和女孩除了吃饭,都待在云姐房里,云姐的毛衣,眼睛可见的速度成型着,云姐笑道:“再有一个多月就能穿了。”

    “不要急啊,没事的,我不冷。”

    “这只是第一场雪,往后还有几场雪呢。”

    “这里的雪倒是大,没人堆雪人可惜了。”

    “要不你去堆。”女孩笑道。

    “没人啊,一个人堆雪人多无聊啊。”

    “喊老头子陪你去堆啊。”女孩笑道。

    听女孩说起老头子,我才想起,那本《田园交响曲》还放在屋里的,是要退到图书馆了,便对女孩说:“堆雪人就算了,陪我去趟图书馆吧。”

    “干嘛去,这几天没看书,还以为你改邪归正呢,原来还是那副德性。”

    “和我退本书去。”

    “不去啊,谁知道你又要在那里待多久。”

    “马上去,马上回。”

    女孩还是摇头道:“不去。”

    见此,我也不愿一人去图书馆,便和女孩坐在云姐身边,烤着壁炉。吃晚饭时,今天是花姨他们值班,晚餐多了一道咸肉炒芹菜,倒是相当好吃,不过咸肉不多,吃了几片咸肉后,不好意思多吃了。我发现花姨值班时,做的菜总是格外精心,总是做些平日难得吃到的菜肴,这点倒和花姨的气质相当符合。

    吃过晚饭后,我对女孩说:“花姨值班,倒真是用心啊。”

    “今天花姨值班,明天该我们值班了,你也用心点啊。”

    “那好啊,正不知干什么呢。”

    “那你一人值就是了。”

    “那多无聊啊。”

    “不做事你说无聊,喊你多做点事,你也喊无聊,你是怎么的。”

    “你啊,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果然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你养我啊。”女孩笑道。

    “我养你啊。”

    “我们这里可是共同劳动,共同温饱,不要别人养的。”

    “那你可以做第一个剥削阶级啊。”

    “剥削谁?”

    “我咯。”

    “滚。”

    在云姐那里待到夜晚后,想着明日要值班,我和女孩早些去休息了,在屋里,看见那本放在桌上的《田园交响曲》,是该去图书馆退了,哪怕再遇见老头子,进行一场莫名其妙的谈话,也要去图书馆一趟了。

    我的生物钟也形成规律了,在值班这天,不用女孩喊我,也早早的醒来了。外面的窗子还是黑的,我穿好衣物后,我女孩在走廊上洗漱,然后拎着热水壶,去楼下与云姐一道去食堂。到了食堂,张工已经开门了,值了几回班,该干的活我也熟悉多了,张工和云姐在和玉米面,我和女孩切南瓜,洗红薯,正要拿来一个南瓜切开时,老头子也过来了,对我们说:“昨夜头痛,来晚了啊。”

    “没事的啊,我们也刚来。”女孩说道。

    “不舒服的话,去休息吧,这里加了个蚊子,我们的人手够了。”云姐说。

    “那怎么行,又不是动不了了。”老头子说。

    女孩去洗红薯了,老头子过来和我切南瓜,我发现老头子的手有些发抖,眼睛也布满了血丝,有些犹豫着是否要喊他去休息,不过又有些开不了口。南瓜切好后,老头子要去炒菜,我抢先说道:“我来炒吧,都熟悉了。”

    “那好吧。”老头子便坐在灶前的小凳子上,给灶里上柴火。

    张工、云姐他们捏好饼子后,女孩的红薯也洗好了,开始上锅蒸了,我学着老头子的模样,烧油,下南瓜,要下水煮的时候,老头子说道:“等一下,还差点,南瓜还没炒出香味。”我便又翻炒了一会儿,等到锅里的南瓜看着变软后,我问老头子,可以煮了吗?老头子点了点头,我便倒水入锅了。煮好南瓜后,我又炒了酸白菜和青菜酸。忙到人们来时,菜也准备好了。吃完早饭后,花姨和田姐她们在食堂找了一个大桶,将一袋黄豆泡了进去,我有些不解的问,是在干吗,明天吃黄豆么?花姨笑道:“下雪了,明天做豆腐。”

    “做豆腐?”

    “对啊,不然冬天有什么事做。”花姨说。

    “怎么做啊?”

    “明天来,我教你,反正推磨是要你们年轻人的。”

    听花姨说推磨,我才想起食堂门外放着的一个石磨,我还以为是无用的旧物,原来是做豆腐的。

    女孩、云姐也跟着花姨在聊着,我想起还没给鸡喂食的,便去厨房舀了一瓢玉米粒,走到鸡舍里,给鸡撒了,不过见那只锦鸡还是躲在角落,也不出来吃食,我便拿起一把玉米粒,扔到它脚下,锦鸡被吓了似的,动了一动,又呆呆的站在那里,也不吃食。我不禁担忧到,这样怕是不行啊,不知它什么时候才能被驯化。

    回到食堂时,黄豆泡好了,花姨她们也走了,我见云姐、女孩和张工坐在那里,老头子却不见踪影,看了一圈,也没发现老头子在哪里,便问道:“老头子呢?”

    “不舒服,请假回去了。”女孩说。

    “是啊,年纪是大了,我们四个人本来就够了。”我说。

    “老头子可能最近真的不舒服,不到坚持不下去,他不会回去的。”张工说。

    “那我们今天中午炒什么菜,要去河边摘菜么?”我问道。

    “香肠好像风干了,可以吃了。”云姐说。

    “那香肠炒什么呢?要个配菜吧。”

    “食堂里有土豆。”女孩笑道。

    “香肠炒土豆?”

    “怎么了?”

    “没吃过啊,感觉不搭。”

    “那炒什么?”

    “河边有胡萝卜,炒胡萝卜吧。”张工说。

    “这个倒好。”女孩说。

    “我和蚊子去拔点胡萝卜吧,融雪天,冷呢。”张工说。

    “我也去。”女孩说。

    “那一块儿去,我一人呆着也无聊。”云姐说。

    “那好吧。”张工说。

    我们沿着电影院那条小路走到河边,胡萝卜的地在河对岸,张工带着我们过了一座小木桥,只见河两边都被雪覆盖了,溪水越发寒气逼人,这时我和女孩也没在河里洗衣服了,都是在屋子里用水壶烧水来洗。到了那块胡萝卜的地里,见厚厚的一层雪,把胡萝卜的叶子都盖住了,我们几人便在雪里找着胡萝卜,然后连带着泥土拔出来,拔了一会儿,已经有十来根了,不过手也冻得厉害。张工见此,便说道:“够了吧,回去吧。”

    我用竹筐装着那些胡萝卜,抱着往回走去。走到小河时,我问道:“在河里洗下泥土吧。”

    “怪冷的,别冻感冒了,回去用热水洗吧。”云姐说。

    “他不怕冷的,喊他去洗就是。”女孩说。

    “你平日把我往火坑里推,下雪了,怎还把我往冰窟里推啊。”

    “滚蛋。”

    云姐、张工看着我和女孩打趣,都笑了起来。回到食堂后,张工烧了半锅水,等水温了后,我和女孩、云姐便洗起胡萝卜来,看着一根根壮硕的红色胡萝卜,真让人心里舒坦。洗好胡萝卜后,见时候还早,我们也不急,一边聊天一边干着活,到中午吃饭时,已办好了今天的饭菜,玉米饼、蒸红薯、香肠炒胡萝卜、清炒白菜、干豆角和咸菜。不过吃饭时,也没见老头子来,我问云姐要去看下老头子么?云姐说道:“没事的,梁团长会去的。”

    “梁团长知道吗?”

    “一般老头子不舒服,来不了食堂,都是梁团长送饭过去的。”

    “哦。”

    中饭忙完后,待在食堂也没别的事,张工便坐到风琴前,弹起了曲子,云姐拿一个小火笼,将灶里的火子舀了进去,我们坐着烤火,听张工弹着风琴。上回听老头子说要买钢琴,此时听了那风琴声,才觉得确实是有些老旧了,有些音调完全没了气力,像是跑了气的啤酒。张工弹起了跟云姐常配合的《离家五百里》,说道:“小云,唱首歌来吧。”

    “天气太冷了,打不开嗓子啊。”

    “这风琴好像也冻僵了。”

    “还是换钢琴才好啊。”

    “多少年的东西了,换了还有些舍不得。”

    “对了,钢琴的事,你联系了吗?”

    “下回去镇上时,和同学联系,喊他们买了寄过来吧。”

    “那可要些时间了。”

    “反正不急的。”

    张工又弹了两首曲子后,也坐过来烤火了,把双手在火上揉搓着,大概是手指冻僵了吧。坐着烤火,聊了一阵后,差不多要准备晚饭了,商量了晚饭吃什么后,张工去烧水了,云姐和女孩去洗白菜,我则去切冬瓜,因为中午吃过香肠了,晚饭就不炒肉了。

    吃晚饭时,梁伯拿了一个铝饭盒走过来,对我说:“小伙子,老头子喊你吃完饭后,给他把晚饭送去。”

    “我?”我有些惊讶的看着梁伯。

    “是的,中午我去送饭时,老头子说的。”

    我低着头,心里有些慌张,也不知说什么。

    “知道老头子的房子吗?”

    “知道。”

    “那好,就麻烦你去一趟吧。”梁伯放下饭盒后,便离开了。

    我看着那饭盒,有些不知所措,身边的女孩推了推我,问道:“老头子怎么喊你去送饭啊?”

    “我也不知道啊。”

    “还说你和他没阴谋。”女孩说道。

    “你和我一起去吧。”

    “我不愿去他那里。”

    胡乱了吃了晚饭后,我看着桌上的饭盒,心里还是没平静下来,想起之前与老头子的交谈,他说他也得过精神病,总觉得和他独处时,像是置身荒诞戏剧的场景。

    女孩忽然走来,说道:“你愣什么,还不去送饭啊。”

    “哦,是的。”

    “看你魂不守舍的样子,肯定是有阴谋的,你们的阴谋成功了,可别忘记我啊。”女孩笑道。

    “别胡说,哪有什么阴谋。”

    “那你还不快去。”

    我拿了那个饭盒,跟云姐、张工说了声,便离开食堂,走到门口时,女孩又说道:“快去快回,别耽搁久了,我在云姐那里等你。”

    “嗯,好的。”

    我踏着已经冻硬的积雪,只见天色已经开始黑了,老是担心手里的饭盒会掉下来,走到图书馆的那条岔路时,碰见花姨和白老师出来,心里才轻松了些。花姨见我拿着饭盒,问我是不是去给老头子送饭?

    “是啊,梁伯喊我去的。”

    “那就去吧,能和老头子聊聊天的也就是你了,就当去看望五保户吧。”花姨笑道。

    “你们去哪里啊?”

    “去张工那里看电影,《莫斯科没有眼泪》。”

    “老电影了啊。”

    “看过吗?”

    “看过一遍。”

    “是我们那个年代的电影,下雪了,忽然想看看这电影,送完饭了,你和女孩两个也过来吧。”

    我点头答好。

    花姨和白老师往前走去,看着花姨他们的背影,想着和女孩在这里呆到老,也会这样吧,很好的啊。我走到图书馆时,已可以看到老头子的房子了,老头子的窗子依然是黑的,里面好像还没点灯,看着那黑黑的窗口,我又紧张起来,感觉那种黑暗的光,会剥开心中某处的痂,让人泛起已经尽力去避开的某些情绪。

    站在门口,我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敲了敲门,砰砰的敲门声在暮色里回荡,却没听见人声。我见门没锁,犹豫了片刻,推门进去了,只见屋里很暗,壁炉里的火光倒从缝隙里透出,老头子就躺在壁炉旁的靠椅上,好像是睡着了,动也不动。我想喊醒他来,不过屋子里幽暗的氛围,让我有些不敢开口,我想着放下饭盒,立马走出去,不过也觉得不妥。我站在屋子的一边,看着老头子,忽然生出一个念头,他不会是死了吧,不过立刻又为自己感到羞愧。我将饭盒放到身边的一个桌子上,打算叫醒老头子便离开,不料老头子却醒了过来,直起腰杆坐在椅子上,看着我说道:“来了啊。”

    “是啊,见没人答应,就自己推门进来了。”

    “没事的,”老头子说,“哦,天黑了啊,我去点下灯。”

    “我去吧。”

    “那好吧,油灯在那个桌子上。”老头子指了指他身边的一个柜子。

    我走过去,拿出打火机,给油灯点燃了,房间里也亮了些。只见房间里也和我们一样,除了日用的桌椅外,没有别的东西了。我又将饭盒拿过来,递给老头子,说道:“晚饭在这里。”

    “放壁炉上吧。”老头子又躺下去了。

    我将饭盒放在壁炉上,想着该说什么,才好离开,老头子却说道:“坐会儿吧,刚才做了个梦,还没走出来。”

    “什么梦啊?”

    “年轻时的梦,梦到了高中时的一个故人。”

    “高中?”我坐下后问道。

    “是啊,高一时候的事。”老头子又坐起身子,接着说道:“我们那时高中只要读两年,我高一没读完,□□就开始了,学校也停办了。”

    我坐在老头子的对面,见老头子看着壁炉,似乎像是在对第三个人说的,我也不知该说什么为好。

    过了会儿,老头子又看向我,问道:“今天值班还好吧。”

    “挺好的,没什么事。”

    “适应这里的生活了吧。”

    “是的。”

    “你觉得这里和外面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这里的人们都很单纯的,不像外面那样,活得那样麻烦。”

    “单纯啊。”老头子说道,“单纯未必就是好的,□□的时候,那些人不也单纯吗,但善以恶做,罪由爱生,你能说那些罪恶不是因单纯犯下的。”

    “我不是说这个意思,我是说这里的人们,没有在别人身上施加自己欲望的想法。”

    “那我们此刻的谈话算什么呢?”

    我沉默了片刻,感到一阵慌张,不知如何对话下去。

    “这里的人都是伤痕累累的弱者,舔舐自己的伤口,已耗去了很多的精力,所以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打扰别人了。”老头子说道。

    “伤口?”

    “是的,不然怎么能忍受这么贫乏的物质条件。”

    “但这里的人都很善良啊。”

    “是善良,但精力过剩的善良也会做错事的,也让人讨厌的。”

    “你这样认为的么?”我本想说,你是这样看待我们的,不过还是不自觉的柔和些了。

    “我怎么认为不重要,这里已形成了某种共识,没人能打破这种共识,就像你说的,这里的人都很善良,没有搞革命的兴致。”

    “他们觉得你有些怪。”我犹豫的说出了口。

    老头子笑了起来:“怪?是有些怪吧,但他们就不怪么,不怪的话能生活在这里么?”

    “不是那样的意思,我觉得你好像和大伙有种说不清的距离感。”

    “性格原因吧,我说过我得过精神疾病,总是爱自己思考一些事情,要是和他们说这些思考的事情,他们非在这里给我建一所精神病院不可。”

    “说得过了啊,你不和我谈了些,陀氏、纪德那些的东西吗?”

    “孤独吧,而且在你身上我感到了一种奇妙的东西。”

    “我身上,奇妙的东西?”我想起自己也得了精神疾病,不过还是不想说出。

    “是啊,一种像少年的困惑那样的东西,一种光暗交锋的可能性。”

    “我都快到四十了。”我有些不悦的说道。

    “那说明你内心某一方面停留在了少年的困惑中,并没有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消失。”

    “你说的这些,我自己都不知道啊。”

    老头子又笑了笑,说道:“和我这样的人,要交心的谈话很难吧,有戒备心是对的。”

    “有人说,我的内心某些地方和你有些像。”

    “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但那句台词,生存还是毁灭,却是一样的,人在某种相似的困境中,他们渴求的出路也是相似的。”

    我看着老头子,忽然感到一阵迷茫,不过心却不那么紧绷绷的了,沉默片刻后,我疑惑的问道:“你为什么创建这里呢?”

    “创建这里啊,是1987年左右的事吧,至于为什么,一时也说不清,等我好好想了后,以后在聊吧。”

    “那好吧,你吃晚饭吧,我先回去了,那边还有事情呢。”

    “好的,”老头子问道:“你会留在这里吗?”

    “这里?”

    “这个地方,对你意味着什么,世外桃源,人民公社,还是自给农庄?”

    “我不知道,我是来找人的。”

    “然后呢?”

    “不知道。”

    离开老头子时,见他又靠在椅子上,好像又睡了过去,刚才的谈话,他是在梦中,我也是在梦中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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