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琐事，何敢劳陛下牵挂！只是雨实在太大，恐那寒气侵扰龙体，不如先请稍坐片刻。”杜研红袍湿了半边，不敢怠慢，躬身去请。

    “不过雨点几颗，能奈朕何?”皓翊帝哈哈大笑，大踏步走上阶梯，一步不停。奇特的是，待帝靴踏于云台之上，满天乌云忽散，当中金光广照四方，竟是入了晴。

    杜研愣住了，随侍的官员也呆了会，反应过来立刻寻来笔墨记下如此神迹：天和二十六年五月初五未时三刻，帝临公府，暴雨化晴，天佑大盛。

    杜无明跟在宁夫人身后，一道接驾。君臣之礼，臣当跪迎天子。杜无明知道这个理，但当膝盖实实在在的顶着地板时，他感到一阵茫然，甚至是屈辱。

    这样的想法，给别人知道是会惹来杀身之祸的。杜无明心道，他只是不太喜欢要迎接的那位男人而已，一纸诏书，便把他的阿姐锁进了深宫。待到大雨滂沱，将迎接者通通浇了个透心凉，杜无明已是愤怒了，皇恩未免太薄！

    忽然现在又来了番神迹，其他官人不住地磕头颂恩。杜兰君和杜慧音惊呆了，再不敢直观那天子样貌。杜平芳沉迷武侠，心里纳罕什么神功能做到驱风赶雨。杜慧心神游极乐，无雨也无晴。

    杜无明不以为然，不过是巧合罢了。奈何自己的头被杜研按着磕在地上，淹没在一片歌功颂德声中。

    “诸位平身。”皓翊帝哈哈大笑，轻步走到众人面前，示意起身，不动声色将那杜家的子孙看尽，目光多在杜无明身上停了眼。

    “男有文武，女通诗画，杜爱卿，你可是有福啊！”皓翊帝笑呵呵道。

    “不过承皇恩，子孙才有几分模样。”杜研谦卑道。

    “呵呵，这位便是萍妃的胞弟，家里排行老三的。”皓翊帝拍了拍青年的肩膀，收手时脚底板也回归了龙靴。

    “犬子无明，中看不中用，让陛下见笑了。”杜研悄悄扯了回儿子袖子，示意对方跪礼。

    杜无明牙一咬，跪地行礼，“皇上还记得草民。”

    “萍妃常念着你呢，听闻你总是闯祸，可把她担心坏了。”皓翊帝扶起青年，微笑道。

    “草民知错。”杜无明脸色晦暗不明，那宫里的消息未免太灵通！

    “什么草民，说着多污嘴。”皓翊帝微笑道，“什么时候中个状元，做朕大盛的栋梁，本将军，本帅，本府，这样说出去才威风嘛！”

    ……杜无明不想和这人说话。

    其他的人也雨露均沾了遍，脑子晕乎乎的，只觉皓翊帝很和气，完全没有帝王的架子。

    总管太监王福荣哎呦一声，指着那一地的水渍道：“陛下，您可莫忘了，国公爷的子孙们可是冒了雨在这等哪，换身干衣衫再话家常岂不更妙?”

    杜研在心里大松了口气，这些年头献的银子总是没白费。

    皓翊帝皱起眉头，恍然大悟似的，挥手放人去换衣。

    园子总还是要逛的，杜研随从皓翊帝游园。

    新园的匾额黑光油亮，挑拣了最好的金丝楠木，拆了整棵百年老树制作而成。然中间的内容却是空空，皓翊帝看向男子，戏谑道：“爱卿莫不是想偷懒，让朕来落笔点名?”

    杜研陪笑道，“臣知罪。”

    “且让朕看看，你这园子建的如何罢。”皓翊帝背手跨过门槛，踏入新园。

    第一面的游仙壁刻栩栩如生，观者无不惊叹。皓翊帝轻笑道，“爱卿，你杜家可是大盛的栋梁，都成仙去了，朕孤家寡人倒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杜研赔笑，“臣不敢。”

    再观六院，奢华如金碧辉煌，诗意如小桥流水，一地一景，竟不重样。

    “一寸土一寸金哪，爱卿，你这园子可花了不少钱建罢?”皓翊帝打趣道

    “臣庸俗，吃穿住行就图个享受，只是不巧做这园子险些掏光家底。”杜研擦汗，满脸的肉痛。

    “无妨，无妨，朝野都道你这园子神异，朕本不信，来此一看，果真如此！”皓翊帝哈哈大笑，沿着石径走过杜兰君的亚历山大殿（设计匠师梅洛献名）。

    西式的玩意叫人眼前一亮，随从们纷纷扭了头去看，奇异于那古怪的尖顶和彩光琉璃。

    皓翊帝目不斜视，继续朝前走。

    杜研暗道糟糕，跟在一旁赔笑，“海蛮子的东西虽说新奇，到底不如我们大盛的文化底蕴，只可一作玩物。”

    “呵呵，听闻这里有座佛塔，可是在那最高处?”皓翊帝抬头去看，视线却被茂密的枝叶遮挡，微有不悦。

    “佛塔?大概是风雨楼罢，臣带路。”杜研提起衣摆，往前方去了。

    且说杜无明回去换了衣衫，热茶也来不及喝便直奔母亲所在的浮山堂。

    内里几位妇人半围着当中一人说话。当中那人白金华服加身，犹遮不去纤细的骨架；辉煌华饰青丝簪，九分妃子气，仍有一分是旧人。

    即便三年不见，即便遥隔宫墙，即便嫁做天子妃，她还是他最亲爱的阿姊。

    其他人被杜无明的莽撞吓了一跳，杜慧情抹了抹眼睛，招手轻笑：“宛哥儿（杜无明乳名），你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姐弟相见，又是一场泪。

    宁夫人看了也流泪，接过盈儿递的帕子抹泪，“可惜老夫人老爷子出外隐仙去了，没能赶回来，不能看看他们的孙女。”

    “祖父身子可好了些?”杜慧心蹙起眉头，祖父年纪大了，年轻时行走四方，落下了不少病根，老了便很难受，痛完东边痛西边。

    “你晋舅舅前几年遇了一老道，道观里多养生之法，好求歹求的，昨年才松口愿意送来。有道法加持，你祖父会好的。”宁夫人道。

    “祖母可是如常康健?”杜慧心松了口气。

    “好着呢，老太太小时候是练过武的，身子扎实得紧，六十的年纪，不比那些小子差。”宁夫人笑道。

    “你们姐弟继续抒情罢。”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倒教杜无明脸红起来，支支吾吾不肯再说。

    杜慧情知他有心事，起身道：“坐了许久，有些闷了，我和宛哥儿出去走走。”

    宁夫人等会意不动，屋外侍奉的宫娥紧跟而上。

    杜慧情回身道：“离一丈即可，本宫有话要与阿弟说。”

    长廊帷幔，二人徐行，身后一丈溜着串尾巴，紧促地慢跟着。

    杜无明说了最近的趣事，他带人修了新园，那八大院之中，“烟雨画桥”便是专门为杜慧情而设。

    “傻小子，姐姐已经出嫁了……莫要浪费。”杜慧情苦笑，苦中又有甜。

    杜无明不服气，事实又的确如此，不禁颓然。

    “修园可是个大事呢，我们的宛哥儿真能干。有没有发生什么趣事？”杜慧情绕开话头。

    “有的。”一向直来直去惯了的公府小霸王此时扭捏如白兔，红全漫上了脸，声音也轻软了下来，“阿姊，我喜欢上了一个姑娘。”

    尾巴团瞬间进入状态，耳朵齐齐竖起。

    劳累杜慧情再加指令，“两丈。”

    待平静下来，杜慧情轻笑，“她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杜无明腼腆地数了起来，“她和别人都不一样，不喜欢粘着我，冷冰冰的，她很勇敢，很聪明，可又是那么小小的一个，让我想去保护她。”

    “若非晓得你说的是人，我还以为是那雪狸奴。”杜慧情笑起来，“你自由惯了，不怕人家管着你吗？”

    杜无明道：“我喜欢得紧。”

    到底是父亲的孩子，杜慧情哭笑不得。

    “那姑娘是谁家的?”只是顺口一问，杜无明正要说出口，舌头却仿佛打了铅似的，“她是沈叔家的，是我的……伴读。”

    竟又是颠倒纲常的纠缠，杜慧情默默不语，往昔的不堪回忆似乎又要袭来，总不能，又是一个毕柔吧？但那姑娘是林嫂子家的，教养应当不错。

    杜无明看着阿姊，垂着头，似乎在担心会遭到反对。

    杜慧情莞尔一笑，“那姑娘可知道你的心意?”

    杜无明摇摇头，“阿姊，你教我嘛。”

    表明心意?可笑她的婚姻早已注定，又哪里知晓这些?杜慧情扭过脸去，“阿姊教不了你什么妙招。”

    “只知道，若是喜欢，便告与她。莫等彼此错过，徒留遗恨。”杜慧情激动起来，紧紧握着阿弟的袖腕，一双眼盯着男子，流转间不知过去多少情思。

    但只是一瞬间，杜慧情很快收回手，片刻的激动也消失了。毕竟，她是天子的贵妃。阿弟也大了，总是要保持距离的。

    杜慧情身子虚弱，走了会儿便累了，兜兜转转，又回了浮山堂。杜无明乖巧地在一旁侯着。

    杜慧情倚着头闭眼休息，听得门外窸窸窣窣，周夫人轻声呵斥，“来的不是时候，扰了贵妃清净。”

    睁眼一瞧，门外站了一串哥儿姐儿，打头的杜兰君，杜慧心，杜慧音，杜平芳都来了。

    杜平芳自小虎头虎脑，如今长大了胆量也不小，扒拉着杜慧情说了几回话，彼此便亲热如姐妹了。

    杜兰君不曾与这位贵妃堂姐相熟，问好也是怯生生的。杜慧情揽了两兄妹说了话儿，各自都放椅子上去了。周夫人见自己儿女受了这贵妃侄□□待，笑得合不拢嘴，一时也忘了对宁夫人的不满与疑惧。

    独留一个杜慧音，姨娘的孩子，府外接进来的野种，毕柔之女，无论是哪点都让人头痛。

    杜慧音仿佛也明白自己的处境，问了回好便匆匆告退。

    杜慧情叹了口气，扭头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有宫娥答道：“午时三刻了。”

    “快到晚膳的时候了，时间……不多了。”杜慧情微微蹙眉，瞬息又浮现笑意，不教家人看了伤心。

    杜无明起身欲出，道：“快到晚膳的时候了，我去唤厨房多做阿姊爱吃的菜！”

    在场的人都笑了。

    许夫人道：“三哥儿，你阿姊如今是贵妃了，又是和皇上一道儿来的，这饭可不好做。”

    自古的规矩，便是如此，帝不食臣食，妃不留野宿。

    杜无明惘然，跨出门的脚只好又收了回来。这样高大的一个人站在屋里，此时却陌生的手足无措起来。

    杜兰君想起那“烟雨画桥”来，呐呐地撺掇杜慧情去新园看看。

    杜无明眼睛亮了亮，“不错，我们都去看看。”

    忽有太监来报，“陛下宣萍妃娘娘往风雨楼一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