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会开的时间有些长,姚俊峰的烟瘾又犯了。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西装内侧口袋里快要干瘪的烟盒,伸进一根手指去点了点——只剩两根了。老刘总的开年大战略还没讲到一半,他的耐心已经快要耗尽。

    搁在手边静音状态的手机突然闪烁起来,是刘琳琳的来电。他像是见到救星一般,在老刘总颇有威慑力的注视下径自离席。

    “琳琳,怎么了?”

    “老公。”刘琳琳一向开朗的声音听上去有几分低落,“你说我明天就辞职好不好,真不想去上课了,领导又不愿意批假,说现在人手不够。快烦死那帮熊孩子了,我都怀孕了还得天天一站站那么久,太累了。”

    姚俊峰不喜欢刘琳琳这种抱怨和负面情绪,但他绝不会表露出来:“不想去就不去,在家里歇着就是,让妈陪着你吧,想玩想休息,干什么都行。”

    “真的?可是我妈非要我一直干着,说编制教师是铁饭碗,不能扔,哎。”

    北方长辈眼中的正经工作只有教师和公务员,再不济也得是个国企职工。以往姚俊峰钱挣得再多,那也是个穷打工的,入不了丈母娘的法眼。哪里比得上自家闺女那个小学老师的工作?清闲又稳定,虽然是家里打点关系进的,但凭关系也是一种实力的象征。若不是刘琳琳当初铁了心一根筋非要嫁给这个一穷二白的小年轻,吵吵半年也没吵过,只好随她去了,不然刘母哪里会将他放在眼里半分?

    权和钱摆在一起,终究还是权更胜一筹。姚俊峰心里再清楚不过,为了娶这位大小姐,不惜辞掉以前的工作,按刘家的期望进了现今这家刘父投的房地产开发公司。

    “妈那是太谨慎小心了,等我回去替你劝她,你安心养胎就好。”

    刘琳琳欢欢喜喜地应了。

    挂了电话,姚俊峰转进安全通道,顺着楼梯爬了三层,不慌不忙来到顶楼。风挺大,他任凭头发散在镜片上,叼起烟,用手拢着打火机上的火苗点着,用力吸了一口,享受着这一刻难得的惬意,再狠狠吐出来。

    深橘色的天空混沌不堪,看不清漫天的星子。

    晚上的加班并不是必须要做的事情,但他宁愿待在公司里,不用面对刘琳琳,他单纯地不喜欢她叽叽喳喳跟他说一些他完全不感兴趣的琐事,以及做一些他根本不想做的任务。并不是不喜欢这种事情,只是不喜欢这个人。

    可是不喜欢又能怎样呢?这世上大概只有孩童和巨富才会凭自己的喜好做事。其余的人,如同蝼蚁,生来便为生存而奋斗,哪有什么喜不喜欢,只有应不应该。跟对他有好感的刘琳琳结婚,大概是跨越阶层的最快捷径。正因为他是聪明人,所以现在他成了青年才俊,不用花费十八年呕心沥血的打拼时光,才可以与那些天之骄子们坐在一起喝咖啡。

    这让他倍感快意。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注意到了自己与其他同学的差距?他开始意识到人生来的不平等,以及贫穷带来的自卑与弱势?

    好像,也是从认识那个叫聂然的女孩开始。

    在一个周五放学时,他在学校南门口看到一辆擦得锃亮的黑色奥迪车停在她面前。那个年代很稀罕的车,吸引了大部分路人的目光。司机从驾驶座出来,接过她的书包和校服,并帮她打开后座的车门。她神色轻快,扬起头朝司机笑,然后说谢谢张叔。纤细的雪白的左胳膊上戴着一只充满童趣的卡通腕表,那是他从不认得的外国牌子。

    那叫斯沃琪,如今商场随处可见,很是稀松平常,然而十年前她随便戴一只手表,就抵得上他父亲一个月的收入,这叫一个穷少年的内心多震撼。

    人生来就是不平等的,有的人躺在云端含着金汤匙,有的人躲在阴沟里。他不是举手便可摘繁星的巨人,他是深陷泥潭却还觊觎繁星的稚子。

    姚俊峰将眼神从天上移开,拿起手机,习惯性地又想去翻看一眼微博。

    “一个人琢磨什么呢?”

    身后突然插过来的声音制止了他的动作,姚俊峰将手机收回西裤口袋,露出意外的表情:“爸,你怎么来这儿了。”

    “怎么,这里你来得,我就来不得吗?”老刘总背手站着,一张嘴,做司令时的余威仍在,五六旬的年纪,脊背仍跟部队上的毛头小子似的直得像块钢板,只是花白稀疏的头顶已显出岁月的痕迹。

    姚俊峰并不以为惧,扶了扶金丝镜框,笑容很得体:“您自然来得,只是这会结束的比我以为的要早。”

    “总不如你溜得更早。”老刘总话中有话,冷冷打量他一眼,“既然无心工作,这个点还在这混什么?不如回家去陪琳琳。”

    “爸,确实事出有因。刚才是琳琳的电话,我不接怕她万一真有事。”姚俊峰失笑,“心不在焉倒是真有点,主要是瑞林王经理那边还没疏通好,我还在想对策。”

    找钱和求人往往密不可分,但那都不是老刘总这种头颅昂了一辈子的人能干的事。因此他脸色稍微缓和了些,冷哼一声,朝姚俊峰一点头,转身:“没事就别在这吹冷风了,早点回家吧。”

    姚俊峰从善如流地应了,将烟屁股在水泥台面上摁灭,扔进楼梯间的垃圾桶。

    这些年,他以为是自己赢了,至少他早已从贫困温饱线一跃成为了新兴中产阶级,还朝着跻身权贵阶层更近了一步。他实现了他人生中大部分的理想,乃至包括娶了一个比他年少时喜欢过的女孩家境更好的妻子。不出意外,他将从这条金光大道上继续前行,他的孩子再也不用经历他年少时的自卑,可以自信大方地向喜欢的人表明爱意,当然,肯定再不会因为这些外界因素收到否定的回答。那么,他的人生应当说是圆满的。

    姚俊峰走在地下停车场,按开了红色奥迪,刘琳琳喜欢张扬个性的颜色,要不是刘母阻拦,这辆车恐怕已是扎眼的亮粉色。坐进驾驶位时,他鬼使神差地又点开手机,翻了翻belinda0223的微博。不出意料地没有更新,他并没有着急关掉,而是一条一条下拉,如同欣赏一部老式的默片那样,安静地看着。

    找到聂然的微博也不过是近两年的事。在那之前,其实她已经连同青春期都被他整个塞入自己暗无天日的年少记忆中。他本以为她会像所有的老照片一样,在他的记忆中慢慢泛黄,模糊,然后最终淡化成空白。可后来的日子,只要突然莫名想起她,还是总有一番无法言说的滋味涌上心头。他仍清楚地记得那一切关于她的细节。

    他仍记得他第一次心动时的感觉。

    很奇怪,在微博里她爱分享一些话,每次只写一句,加上引号,以证明不是原创内容。那些话没头没尾,但他竟觉得自己都读懂了。

    “我拥有的都是侥幸啊,我失去的都是人生。”1

    “环游是无趣,至少可以陪着你。”2

    “别惊动我爱的人,等他自己情愿。”3

    “在广袤的空间和无限的实践中,能与你共享同一颗行星和同一段时光是我的荣幸。”4

    “夜深忽梦少年事。”5

    “空无一人,这片沙滩。”6

    ……

    看着看着,姚俊峰忽然觉得,她像是一个说着自己独一门语言的外星人,降落在地球上,企图找到另一个能够听懂她的言语相同的同类。这世界这样浩大,这世界这样热闹,然而于她也是寂寥的。她说着我和你,可自始至终,她的灵魂是这样孤独,而她所谓的爱,也不过是单方面的陪伴。

    多像曾经的自己啊。

    那样刻意保持着距离,小心翼翼地站在不远处陪着她的自己。他们本应该是多么登对的一双人。

    姚俊峰在黑暗中自嘲地一笑。

    在那个周五放学时,他终于下定决心前去跟她打个招呼,把那块橡皮还给她——不,他要当着她的面把橡皮掰开,只给她一半,她肯定会想他真小气,也许会骂他或生他气,可她肯定会因此记住他。然后以后每次见面,他都要主动向她打招呼,他会见缝插针地出现,在她需要的时候向她提供帮助,他们会慢慢变得更熟悉……他守在校门口,手抄裤袋,摸着里面的橡皮,想着这些,脸上露出微微笑意。

    那个叫聂然的小姑娘像只蝴蝶似的在他面前出现了,然后又消失了,也带走了一众人艳羡的目光。他根本未来得及登场,还未等回过神来,一切都已结束。在这样短的时间里,他竟然还被别人抢了先。

    聂然正要钻入车里,突然眼缝瞄到一边,又直起身子,转向姚俊峰的方向。

    “莫羡!”她轻声招呼,眼睛亮亮的。

    少年就是这时从他身旁踱步越出的,他比姚俊峰高出小半头,在男生里都是显眼的高。他抱着篮球,漫不经心地看向她,突然皱起眉头,走近:“你手表新买的?”

    “我爸啊,刚出差回来送我的。”聂然不明就里,还高兴地转了转不盈一握的细腕,“怎么样,是不是很好看?”

    “不怎么样,难看!”

    “你怎么这样啊。”聂然不太乐意,小声嘟哝,“我觉得挺好看的,你看,上面还有小白马呢。”她将表带上的图案指给他看。

    “别带了。”莫羡不看,很嫌弃地推开她的胳膊。

    “为什么呀?”聂然睁大眼睛。

    少年觑着眼哼哧半天,眼见她渐渐转为委屈的表情,从身后背包的侧袋里掏出一只除了颜色外一模一样的手表,给她看一眼又飞快塞回去。

    “我妈给我的,说人送给我爸的。”莫羡望着天,还不忘小声威胁她,“你不许带,我才不跟你带情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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