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那么混蛋。
那天晚上被高森教育完，莫羡转身回到自己公寓里。眼锋扫过餐厅满满一桌冷掉的饭菜，他大步进了卧室，把自己沉重的身躯往床上一扔，望着天花板发呆。
他不太擅长做菜，更很少有心情给自己张罗做饭。日子总是得过且过，况且张阿姨把每日营养食谱安排得十分妥当，该吃什么喝什么，都是给莫母在微信上确认过的。
他对此也没什么额外的意见。
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思，突发奇想，花了高价钱临时租住她隔壁。又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在网上找了教程在新公寓的厨房里捣鼓一下午，做出一大桌马马虎虎的饭菜。
时不时留着一只耳朵听隔壁动静，动不动想去制造个偶遇在她面前晃一晃，这确实不像他。所以医院里被她点出了他的一点隐秘心思，本来应该矢口否认的，不知为何，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没想到，看到高森跟母鸡护崽似的在自己面前维护她，心里的火腾得一下就冒上来了。
话就这么脱口而出。
她毫无触动，眉头微微挑起，双手自然不过地抱在了胸前。
“莫少也有低头向人认错的时候。不过……我怎么配呢？一个玩物都谈不上。”
言罢便以眼神示意他，你可以走了。
莫羡舔舔嘴唇，没有动。半晌，忽然移开视线，闷声道：“昨天那顿晚饭，一点没吃全倒了。”
“倒了就到了。这事还需要跟我说吗？”
“我做了一下午呢……手还被切出个口子，流了好多血。”
“莫少细皮嫩肉，这下可心疼坏了吧。”她倒是句句有回音，就是有点子阴阳怪气。
他转而又直直盯住她的双眼，四目相对，一时半刻竟然双方都没掠开。不同的是，聂然的目光是冷漠又有距离感的，带着好不退让的坚决。而他的却可怜兮兮，带着欲说还休的惆怅。
他突然往前挺了挺身子，伸出左手，在她脸颊极近的地方停下。
她差点战术性后仰，好在那只手没有更非分的举动，她便也没再动。
“看看，十指连心，可疼了。”
视线落在他食指那道暗红色的伤口上，确实有点深。
“……哦。”
一时间气氛迷之古怪。
“不安慰我一下？”
聂然后退两步，转身去继续收拾东西，一面嘀咕道：“你把这伤口拍张照片，放朋友圈，三分钟后能收获上百条点赞评论。”
莫羡闻言，暗自咬了咬后槽牙，总算往里迈了一步，把门自身后合上。
“你收拾什么呢？要去住院待产吗？”
聂然瞥他一眼，径自扶着腰慢慢蹲下，开始扒拉纸箱里的东西。
“不想跟你做邻居了，我要搬走。”
“……别这样，我都道歉了。”他笑得有些勉强，说着走近了些，弯下腰，把掉落出来的钙片瓶捡起来，递给她。
聂然头也不抬地接过，刚拿起他却使了劲，一时拽不动，手指碰到他指尖，她不由蹙眉，抬头看他，不过一秒，眉头复又松开：“算了，想要送给你，我现在也用不上了。”
莫羡心中憋闷，面上却有些啼笑皆非，拖了长腔，修长手指把玩着钙片瓶，抛了两下。
“真不告诉我干什么去啊？”
聂然将东西在行李箱中码放整齐，最后搁上孕妇枕，合上行李箱盖子。盖子被顶得鼓起来，露出一条宽大的缝隙。她屈起膝盖去压，弯腰欲拉上拉链，这才发现这个动作对自己过分吃力了。她像个穿着玩偶服的工作人员，向侧边弯腰，尝试去够拉链。
却见莫羡倾身过来，长臂一伸，绕过她腰际，轻轻松松将拉链拉过来。
聂然：“……谢谢。”
他又将手伸到她面前，一脸无所谓：“起来呗。”
她迟疑一下，终是将手递过去，由他拉着站起身。
“气消了吗？晚上请你吃饭赔罪，能赏个脸吗？”
语气颇有种哄女人的味道，聂然深知这就是他的德性，面无表情松开了手：“不用了，今天跟朋友有约。莫少有功夫把心思放到别的好妹妹身上吧，我这不劳费心。”
横竖是个油盐不进。
莫羡被她怼得没了脾气，自顾自跑到她厨房里给自己倒了杯水，咕咚咕咚喝了半杯才恢复镇定，又挂上一副标准微笑：“今天你生日，我不跟你一般见识。等下我们去吃饭，我定好位子了。上次我做的不愿意吃，没关系，这回不能再放我鸽子了。”
见她又要张口，立即高声道：“不然！不然我派人去你们公司找你领导聊聊！让孕妇加班是吧！合法合规吗？”
“你！”
聂然对他怒目而视，眼里小刀子统统投过去。
莫羡自是笑得一脸无害。
于是不到下午6点，两人已经端坐在城南区的某西餐厅包厢内。这家名为RS的餐馆恰巧坐落在寸土寸金的海岸线边。
琴岛是个新一线的滨海城市，因为靠近海港，所以天然在贸易这块上有优势。城市规划建设方面，海边备受照拂。有本地人甚至笑称它为“镶了金边的抹布”，可见一斑。
此时适逢夕阳西下，从落地玻璃窗往外望去，余霞成绮，落日为大海披上了一层迷人的橘红。海面波澜不惊，微微摇曳，甚是美丽。
室内装潢是典型的北欧原木风，大片绿植装饰，将这里衬得格外生机勃勃。包厢里仅有一张长条的木桌，和两把对坐的靠背椅。桌子正中央的鲜花以粉白玫瑰为主，娇艳欲滴。
长大后，聂然很少来这样高档的地方，看着对面的莫羡将菜单递给自己，有些恍然地接过。
包厢里暖气开得很足，她感觉有点不真实。
“没什么想吃的吗？”过了一阵，莫羡不由催促道。
“……”其实是有选择障碍，没吃过这家，根本不知道点什么好。
“我要跟他一样的。”
最后还是跟侍应生这么说。
莫羡啧了一声，把菜单接回来，喊住侍应生：“把她的换了，来个这个摩洛哥蔬菜过佐荷包蛋……唔，你们鸡蛋是可生食的那种吧？”
侍应生点头。
“好，这是主菜，前菜来个谷饲菲力能量碗，汤要海鲜叻沙汤，甜点不用了。先这些。”
“好的先生。”
他抬头朝她示意：“可以吗，聂然？”
她踌躇：“会不会有点多？”
“没事，吃饱最重要。”
侍应生又道：“两位要喝点什么？”
“给她上个你们的苏打菠萝汁就行了，给我来一杯坎波庄园干红。”
看侍应生应声推门而出，她隐隐松了口气。拿起桌上玻璃杯，抿了一口温水。然后拘谨地坐在那儿，也不吭声，只一双圆圆的晶亮眼睛，滴溜转着悄悄四处打量。像个被家人保护得过分良好的乖乖女。
莫羡没有打扰她，只放任她流露出天真的模样，拿手轻轻摩挲着木质桌面。
无他，纯粹因为刚才那一幕，似曾相识。
“我们以前一块出来吃过饭吗？”
聂然点点头，又摇摇头：“没有单独一起过。”
“哦，那为什么我感觉这个场景好像以前发生过似的。”
“不知道。”不过……
你确实像这样，也为我做过决定。
她眼睫颤动，遮住那些因回忆而渐渐散开的情绪。
高二寒假，新年那天，她跟随父母前往莫宅拜访。天色近黑，将将飘起鹅毛大雪，洋洋洒洒的。聂然穿得不算多，烟灰色羊绒大衣，内里是高领针织衫配呢子百褶裙。一双细细笔直的小腿上套着黑色长筒袜，更显纤细。
她皮肤太薄，被海风稍微一吹，脸颊就泛起红晕，衬得整个人青春又干净。
好在出入有车，她也冻不着。
莫宅的晚餐准备得很隆重，两家人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饭后，父母们在会客厅里继续闲聊，莫羡却拉着她偷偷溜出去买烟花。
站在小店货架边上，她那时的表情应当跟今天拿到菜单时差不多，一脸迷茫，忍不住求助自己身旁的少年。
“服了你了。”他仍拿那种无奈的语气咕哝道，然后自己哐哐干脆选了三种，塞到她手上。
“这都是什么啊？”直到他付完钱，聂然还没反应过来，打开红色塑料袋挨个查看。
“荧光棒、小金鱼、三色跳猫王啊。”
虽在北方，但莫宅的庭院颇有种江南意蕴的中式风格。移步换景，自成一幅天然水墨画。那时雪花漫天飞舞，整整下了一个晚上，连地面都被铺盖上一层薄薄的雪绒毯。与墨色交织，美得如梦似幻。
少年比她高出一头半，同样是身材瘦高，穿得也单薄。灰色卫衣毛衫搭一件黑色羽绒马甲，高挺的鼻尖冻得通红，却一脸兴奋地拉着她匆匆走过长廊，路过水池，在一株蜿蜒巍峨的苍松前停下。
他掏出打火机，将荧光棒点燃递给她。
然后她就再也移不开眼了。
莫羡总是知道她的喜好。
那焰火似金色闪烁的星，在她挥舞时不断劈啪作响。她转着荧光棒，将那些金色的光舞成圈，突然间就明白了少年为什么这么喜欢放烟花。
她看着对面的少年笑起来，对方的眼睛里也盛满烟花，熠熠生辉。
“莫羡，这个好玩！”
“没骗你吧。”
“别往我头上放，你要死……啊！又吓唬我！”
“吓的就是你，咬我啊！”
庭院里回荡着两个人的笑声，他们闹来闹去，你追我赶，不亦乐乎。
那首诗怎么念来着？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灯树千光照，明月逐人来。[1]
事后更是不约而同，都患上重感冒在家老老实实闷到假期结束。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