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极度紧张时往往表现不佳，她那几步跑得太快，再加上四周一片漆黑，完全没注意到脚下的泥泞与湿滑。
聂然脚踝一歪，狼狈摔倒在地。
来不及感到疼痛，就见那人真的下了车，朝这边走来。
心中的恐惧越来越大，她不顾钻心的剧痛和浑身脏水，挣扎着爬起来。再次迈出步子时忍不住惨叫出声。很疼，太疼了，根本不敢用力。
那人仿佛一只盯上受伤动物的野兽，冷血看着，继续前行。
尽管她还在努力往前蹦，但周围太安静了，再没有一个人经过，再没有多余的一束光。
她的心在慢慢沉下去。
哐当——
一声不大不小的响动打破了原有的寂静。
在这块几乎可以称之为旷野的在建区里，电动车的灯光突然歪斜了一个方向，落到她脚边。聂然喘息着回眸，见到一个熟悉的高瘦身影。
逆着光的轮廓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见那副身姿狂傲不羁，双手插着裤兜，抬起的一条长腿在缓慢收回。
“谁的车，在这碍事绊脚的。”
清泠泠的声音，似金玉相击，落在聂然耳中，犹如天籁。
“哎，你干什么的？”车主犹豫一下，终于还是折返回，边扶车边骂，“哪来的臭小子，敢特么动我的车！”
莫羡骑车冲到聂然身边，表情晦暗不明：“他碰你哪了？”
她心中重重一跳。
“他刚才，碰你哪了？”
她移开视线，沉默不语。
“你很好。”他点头，后槽牙咬得死紧，突然一把将车撂在她身旁，转身走向兀自骂骂咧咧的车主。下一刻，腰身被她从身后一把抱住。
“别去，莫羡。”她声音竟在微微发抖，“我没事……别惹他。”
莫羡停住，一根根拨开她手指，继续朝那人走去。
“你想干什么？！”对方意识到情形不对，嘴硬争辩起来，“她摔倒了，我看着了，好心想扶一下还不行？你踢到我车子我还没找你事儿呢！”
“你碰她哪了？”
“开什么玩笑！一个毛没长齐的臭丫头，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的，说这种话恶心我？！这里没监控，别听她说风就是雨，有本事就报警，哪个学校的？老师教你们张口就随便污蔑人！”
没想到莫羡无谓一笑：“没监控挺好。”
话音刚落，铁似的拳头直击那人面门，如狂风骤雨般落下，一直打到他开始抱头求饶。16、7岁的少年有使不完的牛劲，要不是聂然再度冲上来抓住他袖子，这人怕是不只要鼻青脸肿，还得砸进去不少医药费。
莫羡打得双目赤红，最后扭着他的右手，按在地上用鞋狠狠碾了两下。
在对方的惨叫声中，他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警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心思。没得逞，是你这次走运。不然就不是这一顿就完了的。”
“滚！给我快滚！”
如惊雷一般的咆哮在他耳边炸开，那人吓得浑身一个激灵，慌不择路地爬起来，骑上车就跑。
小路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和黑暗。失去了灯光，谁也看不清彼此的表情。
聂然双手抱臂，低着头，仍站在原地没有吭声。
莫羡转身，胸膛几度起伏，显然还没匀过气来。顿了顿，他缓步走过来，视线略过她，什么也没说，转身跨上自行车。
“……谢谢。”
她的声音像羽毛一样，很轻很柔，落到他身边。
少年将打人的右手揣回兜里，别过头去。
“……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他更彻底地背对着她。
她愣在原地。
那句话，放在平时，不过是一句两人置气时经常开的玩笑话。
不知为何，也许是那天那条路真的太黑，他的语气又太决绝，她本身受了惊，身体和精神都处于崩溃的边缘，于是心中的酸涩与难受突然溢满，以往坚固的堤坝被洪流冲垮，一切就这么溃不成军。
心酸，难过。
喘不上气的难过。
鼓起毕生勇气说出的告白，遭到这么惨烈的拒绝。
为了不那么难堪，刻意晚他一步离开音像店，被雨浇个透心凉。
穿着湿衣服维持自尊，硬是发烧烧到现在。
而那些竟然都还好，把她击倒的，竟是放学后看到空荡荡的自行车棚，意识到原来他不想再等她。
后来，哪怕在无人小路上遇到这样可怕的事，她脑海里都尚且能分出一丝精力冷静思考，如果抵挡不过，接下来该如何劝那个男人买避孕套，以避免更大的悲剧。
可偏偏又遇见了他。
她本来可以很强大，强大到没有一丝裂缝。可偏偏他是她的软肋。
她求他不要动手，甚至于在考虑自己之前，想着如何保护他。
他却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心里仿佛有什么透明得像水晶一样的东西碎了。
幸而这夜大雨刚过，夜空中阴云尚未完全散尽，风很轻，无星无月。
泪水自眼眶滑落时，没有一丝声音，它们汹涌且奔腾，完全控制不住。她用尽一切力气能做到的，也仅仅是让自己的语调听上去和寻常没什么不同。
“好，那再见。”
眼前的少年却迟迟没有动。他的脊背在夜色浸染中，仍挺得笔直。他的声音自她背后蓦然响起：“聂然，你不是很勇敢吗？”
她停下脚步，慢慢攥紧发着抖的手指。
“平时不是最喜欢替别人打抱不平吗？”
“那个禽兽那样对你，你竟然说，没事？”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竟已出现了一丝裂缝：“什么叫没事？”
“你这个笨蛋！”
那天晚上，很奇怪的是，两个人都哭了。
更奇怪的是，因为哭的点不一样，所以两个人并没有真正和好。她气他不懂自己的心。可话说回来，那时她只知道，对方既然不喜欢自己，又如何能要求他必须要懂自己呢？
所以虽然伤心至极，聂然并未向他解释那些少女心事，只在他生硬的要求下，被他用自行车驮回了家。
只是从那天起，有些事情似乎隐隐改变了。
他们的冷战仍在持续，且莫羡依旧没有在下晚自习后等她。但很偶尔，她以某种非凡的第六感感觉到他在她周围，遥遥跟着她。而那时，她只是单纯以为两人是不巧遇上了，为了不打照面互相尴尬，对方就这么刻意与她保持着距离，不靠近，也不打扰。
她当然选择成就他的心思。
现在想来，按照余年的说法，当时少年的行为也可能并非疏远，反而是默默保护。
下午告别余年后，聂然心中就一直存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沉甸甸的，如鲠在喉。如果有可能，她真想钻进当初那个少年脑子里，弄清楚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可惜这事连如今他本人恐怕都很难办到，更遑论她。
那个无星无月的夜晚，她仍记得他咬着牙骂完她时，禁不住回过头来，朝她伸出的右手。它伸至半空，似乎想再进一步，抚上她的脸颊，却在微微一颤后，无声收回。
若他的手贴上她的肌肤，她一定会控制不住，扑进他怀中把自己那晚所有的难过和脆弱全都告诉他。
聂然在街头慢慢往地铁站走着。
电话铃声猝然打断纷飞的思绪，屏幕上向晚棠的名字立即把她拉回紧张的现实。
“然然，这两天出差还顺利吗？”
“挺好的，怎么了，妈妈？”
“哦，我帮你收了个快递，我看是个母婴品牌，就有点奇怪啊，保险起见打开看了看，是个母婴待产包。我寻思着这也不是你一个小姑娘能用的呀，就想问你是不是帮别人买的，要不就是有人送错了……”
“妈妈，你听我说。”
该来的总归是躲不掉。聂然深吸一口气，摸了摸自己明显凸起的腹部，才道：“这个快递就是我的。”
“我怀孕了，产检结果一切都好，孩子很健康，预产期就在下周。”
“妈妈？”
电话那头迟迟没收到回音，聂然等了好久，还以为信号中断，正准备挂上电话，却听见母亲魂不守舍的声音。
“你说什么呢，然然？”
“你好端端的，没结婚没对象，哪里蹦出来的孩子？是不是有人对你做了坏事？”她说到这里，似乎找回了一点信心，声音也跟着渐渐响亮起来。
“对！你告诉我，这是哪个王八蛋干的，妈妈帮你做主！我们一定把那个欺负你的坏人绳之以法！然然，你不要担心，妈妈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会为你讨回公道！就算妈妈不行，还有你爸！我，我这就去找你爸，他认识的人多，我就不相信，天底下没有王法能……”
“妈妈！没有这样的事。”聂然连忙打断，“我就是想要一个孩子，但不想找对象，也不想结婚，所以我求仁得仁，有了这么一个孩子。没有任何人强迫我，是我自愿的。”
“我很开心，我想成为一个独立勇敢的单亲妈妈，我也自认为有能力能把孩子健康快乐地抚养长大，为此我做了很多功课，看过很多育儿书籍，也提前学习了很多知识。”
“妈妈，你懂吗？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我现在，如愿以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