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依旧在下，但渐渐变小。
聂然手里的饭盒包掉落在地。
下一瞬，她侧身砸在地上，腹部跟着重重落下。迟来的疼痛尖锐像一把弯刀，刺穿她的肚皮和腰部，然后持续扩大。雨丝打在她身上，掉入她眼中，又顺着脸颊和眼角滑落。
到处都是一片黏腻潮湿。
“血！地上好多血！”
“啊呀啊啊啊——吓死人了！”
“快点！谁来帮个忙！”
不知是谁大喊起来，人群像是终于从梦游中惊醒，哗然炸开。失措的惊叫声接二连三响起，一些人捂住嘴巴吓得后退，也有一些人冲上来，七手八脚围到她身边。
聂然抱着肚子，既不敢用力，也不敢松手。她低头看着，蜿蜒的血流成了汩汩小溪。她能感到隔着薄薄的一层肚皮，一个小生命在奋力挣扎。
仿佛为了保护她的灵魂，感官逐渐变得模糊，连疼痛也是如此，遥远又不真实。她能听到很多人在她耳边嚷着喊着，有哭声也有叫声，但同时她又能听到自己清晰的心跳声。
扑通，扑通。
为了节省力气，她将头靠了下去。目之所及，是不同颜色的雨伞挨着雨伞。水滴不断从伞骨上滴落。
滴答，滴答。
天色阴沉，已至傍晚。
她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又回到了17岁站在莫羡家屋檐下的那个夜晚。同样的雨，同样忐忑到几乎定生死的心情。
因为害怕失去。
她忽然有点后悔。
她不应该扔掉那个月球相框。那是她最用心的青春，和最饱满的感情。根本一点都不丢脸。她应该更勇敢一点的，直截了当地问他为什么失约，大大方方地告诉他想跟他一起去看周杰伦演唱会好了。
有什么的。
他喜欢，或者不喜欢，其实都没那么重要。至少没有她想象中那么重要。
不知过了多久，救护车的声音由远及近地响起，她被簇拥着七手八脚抬上车。
疼痛越发剧烈，她脸色越来越苍白，开始大口喘息，脸上的雨水被汗水替代，甚至开始恶心，想要呕吐，不断地呕吐。
医生问她：“你感觉怎么样？”
她说不出话来，一个劲地摇头。
医生按了按她肚子，痛得她叫出声来。
医生语速很快：“压痛明显，再加上血压下降，出血，呕吐，脉弱，疑似胎盘早剥，很可能是重型。叫司机师傅快些开，胎儿有缺氧风险，得快点剖出来。”
***
高森跟梁城聊完没多久，就接到电话。安保部门的主管兴冲冲地告诉他，刚才在定期检查莫宅门口的监控时，猛不丁发现了莫羡的踪迹。并且确定小莫总到现在一直没出来，现在很有可能还在里头。
他不假思索撂下手里的活，给手下交代几句，就匆匆出了公司。
到了莫宅，撑着把黑伞走过长廊，一间又一间房间巡视过去，终于在一间客房里找到了蜷缩在床边昏昏沉沉的莫羡。
窗户被掀开了一条缝，偶尔有点雨水飘进来，带着凉凉的空气。
“小羡。”
他仍闭着眼，在沉沉睡着，眉头微皱，并不安稳。床上只有床垫，罩着的白色防尘布被他掀开。大概是冷，整个人抖抖缩缩的，脸上还带着一抹病态的嫣红，看起来不太正常。
高森立刻拿手摸了摸他额头，脸色倏然一变。再将他的右胳膊拉过来，他自问动作已经很轻，可对方仍然疼得一缩。原本他还想将袖子挽起看看伤口，一搭眼，却见那只袖子已经被染红了大半。
当下再也顾不得其他，将莫羡扶起，架着他另一条胳膊就往外走。
莫羡终于被他这一番折腾给吵醒。
“干什么？”他浑浑噩噩地问，声音嘶哑。
“你得去医院。”高森言简意赅，“你再烧下去要出问题的，伤口也发炎了。是不是碰水了？”
“我自己去，你不用管我。”说着要甩开他。
“都这时候了，别任性了好吗？”高森无奈，“明天你爸就来了，你这副样子跟他说话，能让他放心吗？有任何说服力吗？”
“我没什么可跟他说的。我们俩通过你交流挺好的。”
莫羡费力地咳嗽了两声。
短暂沉默后，高森决定换个话题：“怎么突然想到来这里？”
“想看看，能不能记起一些什么。挺好的，我以为自己会很恐惧，实际站在这里，没有想象的那么夸张，甚至还能回忆起一些以为已经遗忘的往事。”
高森盯着他的眼睛：“想起什么来了？”
“鸡毛蒜皮。”他耸耸肩，似是不经意间提起，“对了，今天下雨又下雾的，你有好好送她回家吗？带伞了吧？”
“嗯。”
还未再多说，高森的手机毫无征兆地震动起来。他看一眼屏幕，立刻道：“抱歉，我接个电话。”
他这一趟出去很久，彼时莫羡等得不耐烦，推开房门出来透气。外面的雨小些了，但他身上的寒意仍未退却。即便如此，他还是伸出左手去接廊下的雨，一副失魂落魄的表情。
高森终于从走廊那头转过来，平静道：“走吧。”
言罢不由分说拽着莫羡往外走，这回他手劲极大，又根本不给莫羡说话的机会，直接将人一把摁了出去。
今天高森开车比平时快又急，甚至黄灯都擦边过。期间有电话响起也不接，直接挂断。莫羡觉得非常反常，要知道按高森以往的教养，就算是推销电话他也会跟人家客气两句再关。
到了琴医，更是不多说，将莫羡往住院部一放，交给先前的医生，转身就没了踪影。
反不反常的，也与他也无关，他没精力管。经过这几天折腾，莫羡已然累极困极，半靠在病床上，任由医生和护士们围着自己处置伤口，很快又睡去。
***
聂方清从出租车上下来的时候差点摔了一跤。他暗自心惊，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向晚棠电话打过来时哭得撕心裂肺：“我引狼入室！引狼入室！你们简直是恶鬼！统统都是恶鬼！她居然怂恿孩子推我的然然！我的然然！”
“怪我，都怪我！”向晚棠拿拳头猛捶自己胸口，被路过的护士看到了，纷纷上来劝阻。她不停，哭得更加厉害。
虽然她情绪激动下已经语无伦次、口齿不清，但聂方清心里隐隐已经反应过来。等再跟谭英秀打电话核实完，听着对方哭哭啼啼地各种为自己推脱，他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夜已深，手术间前面的走廊长椅上坐着零星几人。
聂方清气急败坏从电梯里出来时，一眼就看到坐在最边上哭成泪人的向晚棠。他没直接过去，反倒快步走到离她最远的另一侧长椅边上，对着聂心远上去就是一脚。
“谁教你的？不长眼的东西！敢推你姐姐，你疯了？”
这一声好似平地扎起惊雷，聂心远直接吓懵了。被他踹到地上，连哭都不敢，抱住头就往谭英秀身边躲。
一旁的路人和医护人员俱被吓了一跳，纷纷围上来，出声的出声，制止的制止。
“哎哎，别在这打人啊！”
“怎么还打孩子呀？干什么这是？”
“安静，别吵，这是医院！”
“快去找保安来！这家属太激动了，要闹事……”
聂方清模样凶神恶煞，头上青筋暴起，脸色堪比关公，连谭英秀看了都觉得魂飞天外。但到底是自己的孩子，她强忍着没跑开，将聂心远护在身后：“聂方清，你冷静一点！”
“冷静什么？聂然有个三长两短，他交代得起吗？！我都说了这事儿交给我来处理，你别插手，可你听了吗？”聂方清气得用力捏拳头，“谭英秀，你教的好儿子！还有你自己！你吃饱了撑的去找向晚棠的不是？！”
谭英秀自知理亏，但听到这话，眼圈通红：“聂方清，出现这事儿谁都不乐意！我想吗？哦，只准别人欺负我们娘俩，不准我们声张！”
“你这叫声张？”
聂方清对她的顶嘴简直气炸了肺，提拳就要揍，被两个健壮点的小伙子一人一边将胳膊拉住。
“好了好了，叔，不能在这里动手啊！会被保安赶出去的！”
聂方清气不过，趁人不备抬脚猛踹了她一下：“你这叫嚣张！”
谭英秀忍痛不敢叫，紧紧抱住聂心远，孩子看到这一幕再也受不了，开始扯着嗓子哭。
“给我闭嘴！”聂方清怒喝一声，见两人跟乌龟似的缩头抱在一起不吭气了，才在小伙子们的劝说中松懈下来，不再动作。
众人见没事了，渐渐作鸟兽散。聂方清原地缓和一阵，才转身朝对这场闹剧一直无动于衷的向晚棠走去。心中有千言万语，张了张口，话到嘴边就剩一句：“然然怎么样了？”
向晚棠摇头。
“没事的，吉人自有天相。”他强撑着精神，从夹克内袋里掏出一只方盒，“你看，我给闺女买好礼物了都。两个，女儿和外孙，一人一个。人家说这个叫欢喜小福锁，一直带着，能平安长寿。”
向晚棠压根不想理会，别过头去，连看都不看，更遑论接过。忽然她看向远处的眼中似是突然有了点光彩，从长椅上起身，径自迎上奔走来的年轻人。
“小高啊。”
“向阿姨。”
高森风尘仆仆地现身，肩头还有雨滴未拂去。问完才见到她身边还有一人，不由问道：“这是……”
向晚棠现在看见聂方清都觉得晦气，本不想作答，但聂方清已经带着满脸的探究上前一步，客气道：“聂方清，聂然的父亲，你是……高森吧？咱们以前有见过的。”
高森脸上喜怒难辨：“难为您还记得我。”
“嗯，几年不见，你变化挺大的。”
“您也是。”高森言语里透着深意，说到这里，已经有些不耐烦跟他客气，扭头看向向晚棠，“阿姨，然然现在怎么样了？”
“还不知道，从急诊转到这边后，进去手术室一会儿了。”她说，“刚才医生说，她宫内出血严重，需要立马终止妊娠。孩子紧急剖出，能不能成活不一定。到时候会直接送PICU病房观察。”
聂方清插嘴道：“什么叫PICU？”
“儿童重症监护室。”高森瞥他一眼，忙跟向晚棠再三确认，“您刚才说谁成活不一定？是聂然还是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