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然然那边只说需要尽可能制止出血，但不排除大出血的情况随时可能发生，他们已经安排血库去调血了。”
向晚棠说到这里，忍不住又垂泪，“我的女儿，从小到大仔细护着，身上一个口子都没动过，突然就要做这么大的手术，真是……”
高森心中稍霁，自是好言安慰。
聂方清忽道：“这么大的事，是不是得告诉孩子父亲？小莫他人呢？”
向晚棠愣了愣，虽然此刻很讨厌聂方清，但这事倒是提醒了她，事关孩子安危，也不能光他们一方干着急。她擦了擦眼角，迟疑道：“我也这么觉得，毕竟已经不是小事了。听说小孩住NICU也要花不少钱，一天小一万，医生的意思是要准备一下的。再加上然然这边，我……”
“阿姨，钱的事你不用操心，我在，不会有问题的。”高森轻声道。
“但莫羡是不是得知道一下？”她眉头微蹙，“小莫也不是那种冷血冷情的人，要是这种时候还不通知他，实在是有点说不过去。”
聂方清点头：“不错！谁能联系一下他？”
“我没有他联系方式，那个……”向晚棠小心翼翼看向高森，“小高啊，听然然说你跟莫羡是表兄弟……”
见聂方清和向晚棠齐齐都看向自己，高森却沉默了。这件事，莫瑞林的态度已经显而易见，他如果擅自让状态很差的莫羡知道，恐怕是雪上加霜。停顿片刻后，斟酌着道：“莫羡现在身体也不好，正在接受治疗。”
“这样啊……”向晚棠不好再说什么了。
聂方清却嗤了一声：“哪个更重要？”
过了一阵，实在不忍住，又道：“我联系老莫试试。”
高森只好告诉他：“舅舅现在应该还在飞机上。”
***
莫羡腿脚抽动一下，又从高处极速下坠的梦中惊醒。他喘着粗气，看到张阿姨坐在他身旁织毛衣，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哎哟，莫先生，怎么这么快就醒了。”见他睁眼，急忙将针线放在椅子上，起身给他倒水，又将病床慢慢摇起来，嘴里兀自念叨着，“大夫说让你醒了得先吃点东西，不能光睡。”
“你先喝口水，我给你拿饭，今天专门炖了鸽子汤，这个很补的……”
“现在什么时候了？”莫羡握着纸杯问。
“我出来的时候9点多吧？快10点了。”张阿姨说着，将保温饭盒里的饭菜一一盛出，放在莫羡身前的小桌板上，又忍不住道，“生病了不要乱跑啊，今天下午，从脏衣篓里拿出来你那件运动衣，袖子上全是血，把我吓死了都。听医生说，您过来时还发着高烧，再晚点来，怕是要给烧糊涂了……”
“张姨，我心里有数。”
张阿姨听他还在犟嘴，也不争辩，微微叹口气，将饭筷给他摆好：“先吃吧。吃饱了才有劲。”
等盯着他吃完饭，才稍微满意了些，随口咕哝：“一直都这么倔哪行，聂小姐怕不是被你气跑的。在一起光气人，人家跑了又自己跟自己生闷气，真能别扭。”
“你说什么？”
“没有，没说什么。”张阿姨收拾了饭盒筷子，随手将块冰冷物事摆到他桌上，“喏，您的手机。我怕家里联系不上您，给您带来了。充了电就给父母还有聂小姐他们打个电话保平安，不要让大家为你担心。”
说完就端着餐具去洗手间清洗。
隔着门听到哗哗水声，莫羡盯着黑屏的手机看了半天，摁了开机。未接来电和微信消息一大堆，手机响了好一阵才消停。他其实提不起精神来看任何，但心底又忍不住有一丝期望，想看看那个拉黑自己的女人有没有新动作。
结果是高兴又不高兴的。
高兴的是，她确实把自己从黑名单放出来了。
不高兴的是，她只给自己留了一句话。
——烧退了吗？
看一眼时间，是在那次送她坐地铁离开之后。即便说了那么多狠话，即便叫他滚，但还是会在意他的病情。她对他，也并不是那么绝情。
莫羡嘴角不自觉地翘起，正在犹豫要不要回复，以及怎么回复时，消息提示再度响起。这一回却是王良生。
本来不想理会他，这厮跟没完了似的嗖嗖连发好几条。让莫羡不得不分神看一眼他在搞什么鬼。
良生（不忧伤版）：[图片][图片][图片][图片][图片][图片]
良生（不忧伤版）：[视频]
良生（不忧伤版）：莫哥，你快看看，本地群都传开了！这个是不是咱们公司谭主任？
良生（不忧伤版）：那个孕妇，我看着怎么有点像嫂子呢？？？？？是吧？！！！啊！！！！！怎么回事！！！！！被送上救护车了，你死哪去了！！！！！
莫羡指尖泛白，一张一张划过那些照片，目不转睛，心也跟着一寸一寸地收紧。直到最后播放了那个视频。
看着看着，他身体莫名颤抖了一下，全身绷紧。仿佛有什么东西狠狠敲打着心脏，呼吸在一瞬间彻底停止。
张阿姨刚关上水龙头，就听见外面咣当一声巨响，吓了一跳。连忙推门出去，却看见莫羡正在从床上下来。一旁挂点滴的杆子和吊瓶倒在地上，从他手臂上掉下来一滴血，砸到脚边地板上。
她失声道：“莫先生，怎么了这是？”
跑过去，抽纸巾想给他按针眼。
莫羡挡开她，套上鞋：“张姨，我出去一下。”
“你干什么去？针还没打完呢！哎，这弄的……我去叫护士……”
他拉住她：“不用折腾。” 动作太大，一不小心又将床边的手机带掉。
手机屏幕依旧亮着，点开的照片被人刻意放大，但张阿姨眼尖，一下就认出来聂然的模样。人躺在地上，脸色白得吓人。她啊了一声，帮莫羡捡起来，递给他。
“莫先生，聂小姐真出事了？”
“你也看到那个视频了？”
“什么视频啊？”张阿姨一脸莫名，顿了顿，突然咬牙道，“莫先生，其实我刚来的时候碰着高先生了。”
“我看他一脸焦急，往住院部另一边跑，还以为你被送到那边去了，也跟过去。结果我看见他跟几个不认识的人在一间手术室门口待着，不知道在交谈什么。有个中年女人一直在流泪，情绪很不好。”
“但高先生看到我了，专门拉我换了个地方说话，叫我不要管，说里面的人不是您。让我先过来，专心看好您就行。”她锁起眉头，“可他专门嘱咐我叫我不要跟你说，我当时就觉得有点奇怪……”
莫羡反手拉住她胳膊，瞳仁如烛火般晃动：“你知道他们在哪？”
……
莫羡不顾一切地跑着。
晚上的住院部很安静。他都不知道自己能跑得这样快，穿着可笑的病号服，穿着家居鞋，右臂上包着厚厚纱布，头上还贴着退烧贴，像风一样跑过长长的走廊。如同穿过漫长的人生隧道。
一切都是昏暗的，唯有前面遥远的光，支撑着他向前看，冲过去。
照片里聂然倒在血泊中的样子几乎与18年前重叠。在那座废弃的大楼中，她同样是倒在鲜血中，在角落里静静躺着。听不到呼吸，也看不清表情。
唯有一束光从没有玻璃的窗户间打下，落到她身体的一部分上，白色的短裤，蓝的无袖衫，那条纤细的胳膊上，带着一只幼稚的卡通表，里面藏着少年少女的隐秘心事。
那是他的光。
那光是有人将他从14层楼梯上一层一层地踹下来时，让他提着一口气没昏过去的理由。
那光也是他甘愿替代她，钻进铁笼子里被铁链锁住，然后被数条烈犬包围的理由。
那光同样是数度被人从半空提起吊下，反复挣扎在窒息边缘，却迟迟不肯离开这个世界的理由。
他低下他骄傲的头颅，把自己低到泥土里，滚落了一身伤，乞求他们放过她，任他们羞辱戏弄——他用尽了他的所有保护她，却也忘了她。
她笑着说，莫羡，你的名字真好听！
她气着说，再不理你了，臭莫羡！
她哭着说，别去，莫羡。
最后，她像个陌生人那样看着他说，莫先生，我姓聂，双耳聂。
无数恐怖、惊心动魄、噩梦连连的画面之后，他想起的却是十余年前在莫宅，她最寻常不过的那句笑言。
她指着那棵桃树对他说，它可是要长成大树的！
那样的理所当然，那样的理直气壮，又是那样的，不知天高地厚。
电光石火间，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是了，那不是她多么有先见之明，预言成真。
两个对种植一无所知的青少年，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移栽成功一棵奄奄一息的桃树？
是他忘了，忘记是为了实现她那句话，自己付出了多少努力。翻书籍，查资料，请教种植户，换土，浇水，养护，修剪，除草，上肥……他忘了为了让它如她所愿长成大树、开出花来，自己做了什么。
……
等莫羡气喘吁吁地赶到手术室前时，医生正推着新生儿温箱出来。
所有人看到他，都是一脸震惊。不是拿他当精神病的，就是出乎意料之外。
他没空理会他们，只是扑到温箱处，一错不错地看着被襁褓简单包裹的新生儿。
那是个浑身紫红的宝宝，脑袋圆圆的，小小的，皱巴巴的。整个身体还不及他一条小臂长。此刻双目紧闭，哭声像猫儿一样弱，还吭吭哧哧的。
新生儿医生和护士一起小心推着，见这个男人没头没脑冲过来，还有些提防。
“哎，不要挡路，哪位家属啊这是？”
莫羡呼吸急促，飞快将宝宝从头到尾看一遍，才答：“我是，我是……爸爸。”
“好，知道了，恭喜你，是个千金。不过现在有点缺氧，你先让开啊，理解你们家属的激动心情。但得先送她去做检查。”医生话说得还算温和，“对了，新生儿谁跟着？”
“我去。”向晚棠红着眼道，“我跟着。”
说完拍了拍莫羡肩膀：“小莫，然然还没出来。你在这好好看着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