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好。”

    他用力点头,目送他们离开,才转过来,看向亮着红灯、显示着手术中的手术间大门。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脸上蔓延至嘴角的泪痕。

    那道痕迹如此突兀,仿佛由此割开了皮肤,浸出了无声的脆弱。

    身后的两个男人似乎都有话要说,但又同时忌惮于对方的存在,都谨慎犹疑着没有开口。

    可莫羡哪里还管得了他们。不论是什么样的心思、鬼胎、算计、私心,在此刻对于他来说都毫无意义,也不值一提。唯一有意义的,是躺在里面的人。

    沉默延续了很久,忽然他垂下眼帘,喉结滚动:“森哥。”

    高森知道他想问什么,事已至此,只能将聂然的情况和盘托出。

    “医生的意思是,很幸运没有直接撞到肚子正面,身侧着地,角度偏了些,再加上抢救及时,所以孩子状态比他们想象中的要好。但是然然本身……内出血情况严重,不排除有损伤到局部大血管的可能。还在做进一步检查。”

    莫羡轻轻“嗯”了一声,眼睫微微颤动,脸上没有更多表情。

    高森看着,忍不住又道:“不知道她有没有跟你说过,8个月的时候她就摔过一次。”

    莫羡眼神闪烁,动了动嘴唇:“没有。”

    “也是一个下雨天,她急着上班赶路,在路边人行道的盲道上摔倒了。”他笑了一声,脸上不知是心疼还是埋怨,“也是心够大的,就这么爬起来拍拍屁股,又继续上班去了。”

    莫羡眨了眨眼睛。

    他无端联想起很多事。她曾住的居民楼里透风破败的走道,她低头坐酒店房间里吃的简陋盒饭,她常穿的起球的黑色外套,她那句语气平平无奇的回应——

    “是的,莫少,这年头还有人为了省钱,要把早饭预算控制在5块钱以内。”

    她活得很辛苦,但她从没抱怨过,她脊背一向挺得很直,举止从容,即便面对任何身居高位的人,也不卑不吭,从不会表现出怯懦。

    手术室大门是这时候突然打开的。一位穿绿大褂戴口罩的医生匆忙出来,挥舞着手中单子,看向走廊:“哪位是聂然的家属?”

    三个男人同时一起围上去,聂方清率先喊道:“我是她爸爸。”

    医生点头:“现在有这么一个情况,产妇子宫收缩乏力导致大出血,血压一直在掉,濒临休克状态,需要紧急输血了!先签一下单子吧,我给你们说一下输血存在的风险。就是在输别人的血的过程中,是存在出现不良反应或者经血液传播疾病的可能性的,家属要提前知道……”

    说着将输血治疗同意书塞给他,聂方清二话不说立刻签字。

    莫羡紧张道:“医生,那有止血的法子吗?”

    医生看向他,稍微打量一下眼前的男人:“你是她什么人?”

    “我是她另一半。”莫羡毫不犹豫道。

    “哦,是这样的,先前的大血管破裂我们已经做了缝合治疗。现在的方案是,首先要纠正改善她的休克情况,增进2条静脉输液通道,所以我得赶紧通知配血了。其次就是纱垫填塞宫腔压迫止血,还有会帮助她用热盐水做宫底按摩,促进子宫壁血窦闭合。”

    医生话说得迅速专业,莫羡听得仔细又专注,末了轻声问他:“顺利的话,大概多久能出来?”

    “再3、4个小时看看吧。”

    医生说完,拿了签好的单子看过,转身就往回走。

    “拜托你了,医生。”他的声音蓦然从背后响起,不大不小,细微颤抖,又带着支离破碎的痛意,“这些年她一个人十分不容易,我还没来得及……好好爱她。”

    按理说,医生见惯生离死别,早已对家属的各种反应习以为常。但不知为何,听到他的语气,却莫名感觉心被猛扯了一下。于是不由停下脚步,回眸。

    却见男人望着他,脸上的神色沉默又悲哀,像是抓住唯一一根稻草的求救,又像是彻底坠落深渊。他甚至有种错觉,哪怕这一刻叫这人拿命来换里面的女人,他也心甘情愿。

    医生动容,朝他颔首,温声道:“总有机会的。”

    ……

    后面的等待比一生都漫长。每一分每一秒于他而言,都度日如年。

    夜色浓重,趁高森出去接电话处理工作之际,聂方清不失时机地挨上来,在莫羡身旁轻咳一声:“小莫啊。”

    莫羡恍若未闻,隔了好久才慢慢回头,眼眸血红,如同淬了毒一般,落在聂方清身上。

    “聂叔叔。”

    “嗯,我听你刚才的意思,是想要当我聂家的女婿了?”

    莫羡回过头去,盯着手术室:“我会对聂然和孩子负责。”

    “那就好啊。”聂方清满意地点头,又不自然地咳嗽一声,“老莫那边对这事儿还没想通,你记得多劝劝你爸,叔叔还是很看好你和然然的。都是好孩子,以后好好在一起生活才是正理。”

    “我现在就希望她好好的。”

    聂方清打量他神色,除了有点病容,情绪还算稳定,跟他的交谈进展也算顺利。心下正喜,刚想再进一步煽风点火,突然发觉,之前在远处长椅上坐着的谭英秀不知何时悄悄挪了过来。

    登时脑中警铃大作,朝她无声摆摆手,示意她赶紧有多远走多远。但在谭英秀看来,却以为他腻烦自己。本来这一天心情沉郁就没疏解,再闹出这么一出,无人理解她心中苦闷与委屈,反而一个个对她冷脸相待,恨不得避之如蛇蝎。

    见他那副嫌弃模样,权当做没看见,走过来与他耳语:“孩子都困了,我先带他回去休息,明天还得上课。”

    聂方清本就在跟莫羡搭话,谭英秀这时过来打断,想不引起注意都不可能。莫羡掀起眼皮冷冷看过来,眼神锋利如刀。

    “谭姐。”

    两个字一字一顿,如磨牙吮血。

    谭英秀不禁打了个哆嗦,一时间是说话也不是,离开也不是。毕竟都是一个公司的,低头不见抬头见,这位还是少东家。只好忍着赔了个笑脸:“小莫总。”

    见他目光仍然没有挪开的意思,也没有要接话的意思,又硬着头皮道:“今天是我冲动了……”

    一边的聂方清连忙扯了一下她胳膊,被她用力甩开。

    谭英秀鼓足勇气,抬眼对上莫羡:“这事儿,谁也不想的,也没预料过会发生。总归是孩子鲁莽了,但孩子毕竟是孩子,你看他年纪太小了,才上三年级,不懂得也……”

    “谭姐,我听说过一件事。”

    谭英秀有点懵,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他面无表情的脸:“什么?”

    “听说,除了12岁以下的孩子外,像我这种脑子有病的,在不能控制自己行为的状态下,杀人也不犯法。”

    他的语气轻柔,黑色瞳孔和血色眼白就这么直勾勾注视着她,如锁魂恶鬼,恨不得生啖其肉,竟显出一丝疯狂之意。

    谭英秀心中大骇,上下牙止不住地开始打颤,嗓子却像被子弹卡了壳,再也发不出声来。出于求生本能,她忍不住退后两步,躲到聂方清身后。

    聂方清此刻只觉得头大,但又无法动弹,只好顶着他的视线劝道:“小莫,事已至此……”

    “别在这里碍我的眼,不然我不保证什么时候会发作。”

    莫羡抬手一指电梯,嘶吼如惊雷一般爆开,“滚——”

    ***

    此刻手术间外风起云涌,然而对于聂然本人来说,一切就像弹指一挥间。

    这期间,她做了很多纷繁凌乱的梦。梦见自己回到了最初的那间老破小,收拾好行李箱,准备出一趟远门。她动作轻快,提起箱子,对房间里的另一个人挥手说再见。

    对方问她干什么去。

    她笑着,若无其事地说:“我要去旅行,要很多天。”

    对方只是含混地嗯了一声。

    她看到自己出了门。

    然而视线陡然拔高,转成上帝视角。于是她看见那人在房间里一直待着,作息如常。

    凌晨三点,那人突然从噩梦中惊醒,气喘吁吁的样子。然后从床上爬起来,没开灯,摸索着打开电视机,麻木地换着台,任凭光影在宁静的黑色河流中轻轻涌动。

    寂寞的眉宇间,轻拢着一股化不开的愁,看得她忍不住想伸手去替他抚平。

    碰到的一瞬间,画面破碎,她从半空跌落到担架上,在轰隆隆的嘈杂声中被推进手术室。到处是一片白色的海洋,她透过头顶的无影灯,朦朦胧胧看到自己毫无血色的面容,和腹部的一片红。

    有人在给她注射麻药。护士在旁边小声跟她说话,问她感觉如何。

    恍惚间,她感觉自己快要睡过去了。

    可是,忽然她意识到了什么,又使出全力抓住正准备离开的护士的手,力气极大,甚至骨头都因此清晰地显出轮廓。她不肯睡去,努力睁大眼睛,但什么都看不清,于是一向坚强的人就这么崩溃了。

    仿佛这世界上最胸围坚固的建筑,在此刻全盘倒塌,土崩瓦解。

    “他怎么办!他怎么办!我还没有跟他说再见,我走了他怎么办!”她激动地哭起来,像个发脾气的任性小孩,凌乱的发丝也因此沾上了泪珠。

    护士慌忙安慰挣扎着要起身的她。

    她只是一个劲地小声抽泣着,说要回家。

    ……

    不知过了多久,知觉慢慢回到身体里。

    她感觉除了腹部,周身都暖洋洋的。有人将她的手整个儿包住,在她耳边低声呢喃。明明每个字都近在耳边,却始终分辨不出到底在说什么。仪器产生的白噪音让她的困意一直缠绵无尽。

    但最终,想弄清楚对方话的意愿还是战胜了睡觉的意愿。

    几番努力的侧耳聆听之下,她终于慢慢意识到,是一个男人在她床边轻声读一本书,似乎已经很久很久了。嗓音低哑如呓语,充满磁性。

    他念得缓慢又温柔,渐渐地,她辨清了那些字句的含义。原来,他读的是英文。

    "The fact is that I did not know how to understand anything!"

    我那时什么也不懂。

    "I ought to have judged by deeds and not by words. She cast her fragrance and her radiance over me. I ought never to have run away from her...I ought to have guessed all the affection that lay behind her poor little stratagems."

    我应该根据根据她的行为,而不是根据她的话来判断她。她使我的生活芬芳多彩,我真不该离开她跑出来。我本应该猜出在她那令人爱怜的花招后面所隐藏的温情。

    "Flowers are so inconsistent!"

    花是多么自相矛盾。

    "But I was too young to know how to lover her..."[1]

    可惜我当时太年青,还不懂得如何爱她。

    那当中包含的情感太多,复杂又深沉,她听着,终于睁开一丝眼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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