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这头，因为房间太过安静，两人的通话声隐隐传出。张阿姨在旁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个劲地向莫羡摆手，叫他不要惹怒父亲。

    莫羡对她无害一笑，又转头看向窗外。不知不觉，已经月上三竿。皎洁月色透过枝桠洒进来，无端生出一股子凉意。

    他突然失去了跟莫瑞林周旋的耐心，兀自挂了电话。

    张阿姨觑着他的脸色，将排骨汤端过来，放到床上的小桌上。忍不住叹了口气道：“莫先生，还是要对自己爸爸客气一点的。”

    他嗯了一声，拿起汤匙，又问张阿姨：“聂然晚饭吃了吗？”

    “吃了，但不多。聂小姐老是嫌自己躺着不动，没什么消耗，就不肯多吃。”张阿姨嘀咕，“你们两个，是一个比一个犯轴啊。”

    莫羡放下汤匙：“张姨，问你个事儿。”

    “你说，莫先生，我听着。”

    “我这样的，能当好丈夫和父亲吗？”

    这可真是个棘手问题，张阿姨犹豫一下才道：“要是莫先生不得病的时候，倒是挺好的……”说到这里，又自觉失言，换了口气，“您一定可以，只要有心，聂小姐和宝宝会感受到的。”

    莫羡久久不语，又低头喝汤。

    这时高森突然从外面闯进来，连门也没敲，直直走到莫羡身边：“网上已经开始有爆料说你患有精神疾病，私生活不检点，以及在老婆怀孕期间玩得花的了。”

    他口气严峻：“你在微博上逞口舌之快的时候，有考虑过会出现这种情况吗？”

    公之于众，就得承受公众把个人生活细节放到放大镜下展示的窥私心理。

    莫羡耸耸肩：“这种事不是正常的吗？我只是告知大家真相而已，又没有期待所有人给我吹彩虹屁。”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聂然根本不想就这么突然被公开。”

    “那你有没有想过，我可能没办法同时满足所有人的期待？”

    高森脸上隐隐有怒气：“你的形象本来就是跟公司强绑定的！现在多少投资人在看着我们，你就是这样给瑞林树立形象的吗？这公司不是你一个公子哥拿来任性的工具，全集团上万人，我们是要对他们负责的！”

    “那也容易啊，解绑就是了。”

    “你说什么？”

    莫羡终于抬起头来，眸子里蕴藏着滔天怒海：“我说的，你听见了。我想要掌控自己的生活，哪怕我是个病人，我并不想连累任何人，包括莫家。”

    ***

    莫瑞林的车在国际院区的住院部门口停下，此时已是满天星光闪烁。不巧的是，门口已然围了一大波人，有男有女，主要都是些头脑发热的年轻人。被保安们围着，不知道在吵吵些什么。

    坐在副驾驶的姚和回头道：“董事长，这边恐怕不能进了，应该都是看了微博过来蹲点凑热闹的。也有些是狗仔和媒体想搞点一手消息。咱们换一边进吧，我记得戴医生提过一嘴，住院部有医疗人员专用通道，非常时期，我问他能不能借用一下。”

    莫瑞林点头，又补充了一句：“别让他告诉莫羡我来了。”

    姚和虽不明就里，但还是点头应了。

    很快在老戴的安排下，姚和领着莫瑞林悄悄进了住院部。老戴走后，莫瑞林对姚和道：“你辛苦了，先休息吧，等会儿我直接让司机带我回就行。”

    “好，您注意情绪，高血压不能着急上火。”

    姚和生怕他跟莫羡再当面起冲突。

    莫瑞林感觉被这么个小伙子嘱咐，有点荒唐，摆摆手，径自朝电梯走去。电梯门合上，他按下的却是产科所在的8层按键。

    高级VIP病房并没有晚上对家属人员数量限制的要求。他在护士站登记好后，穿过安静的走廊，走到尽头的7号病房门口，敲了敲门。

    很快门从里面打开，迎面站着的年轻女人穿着蓝白竖条纹的病号服，长发为省事利落编成单根麻花辫搭在肩头，露出光洁的额头和苍白疲惫的鹅蛋脸。见到他时，原本有些困意的杏眼微微睁大。

    “您是……”她很快回过神来，随即有些不安地低头扫视自己衣着，又扽了扽下摆。

    “您请进，莫伯伯。”

    他们之间上次见面，也已是很久远的事，大约八九年前。莫瑞林却觉得，她好像与他记忆中的那个容易害羞内向的小姑娘没什么太大变化。依旧很单薄，风一吹就倒的样子，也依旧对他有点拘谨，连小动作别无二致。

    房间里这时除了她没别人，另一张床也空着。

    莫瑞林在沙发上坐下，聂然看着，有点不知所措，问他要不要喝水。

    “不用，你现在病床上歇着，不用折腾。”莫瑞林的态度还算缓和。

    她便依言而行，在病床上半靠着。

    “许久不见，然然，这些年还好吧？”

    “挺好的，莫伯伯。您身体也好？”

    莫瑞林颔首。

    “按理说，这时我不应该来打扰你，毕竟是你的非常时期。”他忖度着说，“但是这件事，各方态度都不明朗，唯独莫羡急于表态，所以……我不得不来了解一下你本人的意思。莫羡一小时前发的那条微博你应该看到了吧？”

    “看到了。”聂然没有否认，毕竟焦婷婷第一时间就通知她了，“我还没来得及跟莫羡沟通，他下午吃了药在休息，我以为……”

    “你是怎么想的？”

    “就挺突然的。”她尴尬地笑了笑，“莫羡并没有提前跟我商量，我也很意外。”

    莫瑞林直截了当地问：“那你接受吗？他做你的丈夫，和你一起生活。”

    “我……”

    “你别急着回答，你最好好好思考一下再说。”他立即打断她，目光迥然，“这些年，你没有跟他真正生活在一起过，你可能不知道他的真实情况。”

    “我跟你说一说，莫羡是怎么得病的，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他从丁小六为了朋友义气接下这个活，开始□□讲起。

    丁小六作为从小在这里长大的街上混混，成日里游手好闲，交际很广。他调查了一圈聂家后，自然而然选择了聂然作为目标，毕竟还是个学生，又是个小姑娘，比较容易得逞。有一次喝酒时喝得有点多，便将这事当作牛皮吹了出去，以显示自己英名，顺便想找个帮凶。

    当然，手机里聂然的照片也被拿出来作为证据给其他小喽啰们看了。

    哥几个吃饱喝足思□□，不由点评起聂然相貌身材，又因为丁小六那句“只要留一口气就行，其余不论”心头痒痒，都想参加。其中却有一人冷笑着说这件事必须非他去不可，问就说跟这小姑娘有点私人恩怨。

    正是两年前曾趁夜在没有路灯的小路上偷袭猥亵聂然的艾国安。

    丁小六盯梢踩好点后，一切准就绪。他尾随聂然，伪装成出租车司机，在那天晚上少男少女们聚餐后将车开出来，故意停在因醉酒而落在最后的聂然和扶着她的莫羡身边。

    原本看到是两人上车，丁小六还在纠结要不要把那男生想办法赶下去。但艾国安直接上来一铁棍敲到莫羡脑后，把两人都推进后座。

    没错，他认出来了莫羡，那个当年把自己暴揍一顿的臭小子。

    后来的事情，莫瑞林几乎不忍再说下去，停了好一阵才道：“那个叫艾国安的，既然与你们有些私仇，再加上原本就对你有点想法，那他绑架了你们，想干什么，应该不难猜吧？”

    聂然脸上血色尽失，低声道：“可是……”

    她明明身上没有什么伤口，甚至那个所谓的女性贞节标志，也是在跟莫羡的那一次才……

    “你是想说，为什么你一点事都没有？”莫瑞林声音有些沙哑，“嗯，只有那一种可能。”

    一瞬间，她整个人仿佛被冰水从头到尾浇了个湿透，心也很冷。指尖轻颤着，抓住被子。

    “他有说，有求过他们，说了自己的身份，说了莫家可以给他们钱，给他们很多很多钱，可以不追究他们的责任……他有跪下来乞求，哀求，能做的一切他都做了。”莫瑞林闭了闭眼，“没用，对方不求这个，一个为了报仇，一个为了泄愤。”

    “甚至，因为他看到他们的样子，还差点要弄瞎他。”

    “他们确实也拿辣椒水喷他眼睛了，出来时我以为他已经瞎了的。后来发现是角膜受损，恢复了很久才重新长好。”

    “因为太暴力，很多那个场景里的细节，全都刺激着他，让他神经高度紧张，完全无法放松。”

    “我以前，总觉得是他脆弱。我莫瑞林的儿子，应该是上的刀山下的火海，一声不吭才对。怎么可能因为一点点肉-体上的疼痛就变成这样了？”

    莫瑞林叹息：“直到有一次，他因为症状太严重，不得已做了电休克治疗，那之后他整个人几乎都垮了，他跟我说，他不怕痛，他怕的是纯粹的恐惧。他说他真的好想死，因为死比活着容易多了。我才知道，原来这些真的可以摧毁一个人。”

    那些被阴云笼罩的日子，简直犹如自揭疮疤，他不愿意回忆，但又不得不再来一遍。体会着儿子当年的痛苦经历。

    “我原想着，离这里远一点，他能慢慢恢复正常。哪怕他想回琴岛，至少不要接触以前的人和事，包括莫宅，我都不让他再住那了。有专人盯着，总有一天，过去的那些总会放下，他能重新开启他的人生。没想到……”

    莫瑞林缓缓抬头，看向聂然，没有再说下去。

    “没想到我偏偏又去接近他。”聂然的声音很轻，仿佛下一刻就消散在空气中，她微微抬眸，眼中犹如下了一场浓得化不开的大雾。

    “对不起，莫伯伯，”她说，“我不知道这些。”

    “是我太自私了。”

    一滴泪滚落到被子上。

    若说对聂然没有怨恨，是不可能的。

    莫瑞林的眼圈也有些泛红：“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你也看到他了，好的时候跟正常人没什么两样，坏的时候突然就变个模样。而你，就是那段创伤经历的一部分，随时可能勾起他当年的创伤经历。你和他一起生活，本质上是你一个人带一个孩子和一个病人生活，你要照顾他们两个。”

    “然然，我对你，并无恶意，也不讨厌。你也算我看着成长的孩子。如果有一条路，能让你们两个在一起很幸福，那自然最好，如果不能，我希望你们各自幸福。你觉得呢？”

    聂然不敢使劲呼吸，只将更多酸涩汹涌之意硬生生憋在胸口，堵得更紧。

    静了静，莫瑞林又道：“你父亲刚才找我，替你索要500万美元作为补偿。当然，他那个人，是否真的会把钱给你，我是存疑的。”

    “所以，我的想法是，500万美元我可以直接给你，支持你和孩子的生活。条件是你们分开，你帮我说服莫羡，让他回去专心接受治疗。或者，你不要钱，把莫羡留下，你们两个人以后一起共度难关，但我不再过问半句。”

    说到这里，他竟老泪纵横，郑重其事道：“然然，选择我都交给你。事关莫羡的一生，我希望你，慎重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