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抉择很重要。

    所以聂然擦了擦眼睛，努力稳定自己的声线：“我需要时间，莫伯伯，给我三天时间让我想想。”

    莫瑞林没有逼迫她，他紧盯着她双眼，想从中寻找出一丝讯息，但是无果。

    “好，那我等你的消息。”

    莫瑞林慢慢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西装外套，才往外走。聂然一直目送他，看他于不经意间轻轻拂去脸上的泪光，记忆里一向高大的背影在此刻看起来，却分外瘦小和苍老。

    带上门后，莫瑞林脑中蓦然划过一件非常琐碎的小事。

    那还是莫羡上幼儿园的年纪，也是他工作最忙的一个阶段。怕陈娇对孩子不够上心，每晚回家，他仍会亲自抽出时间询问保姆莫羡当天的情况。时间一长，也就成了惯例。那天保姆照旧来书房敲门汇报工作，顺嘴说了件趣事。

    她说：“今天在幼儿园，老师让大家说一下自己长大后想干什么，您知道小羡怎么说的吗？”

    莫瑞林也懒得猜，一边靠在椅背上养神，一边颔首示意她继续。

    “他想当一个普普通通的爸爸。可太可爱了，别人都说想当消防员，当老师，要在office工作什么的。”保姆乐不可支道，“老师问他为什么，他说，当爸爸很辛苦，但做别的事情也很辛苦，能够保护家庭，挣钱，就这些，他觉得很好。”

    一个普普通通的爸爸。

    莫瑞林那时听了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好笑，还在心里不屑，觉得这孩子给教养得胸无大志。顺带批评了保姆一顿，也因此，后面有意无意，待他更加严苛。

    如今想来，百感交集。

    ***

    午夜时分，城南区一家泛着暖黄色暗光的清吧里，人不算多也不算少。一旁的老电影放个不停，酒保跟熟客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冬雅衣着清凉，吊带短裙配了件高腰薄衫，妆容浓烈，还洒着一层惹眼的金箔粉。正一脸不悦地将手机倒扣到吧台上。此时她想抽烟的欲望十分强烈，臭着一张脸，打算出去透透气。

    姚俊峰的电话就是这时打进来的。

    她一边往外走一边接起来。

    “最近怎么样？”男人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消沉。

    “能怎么样？”

    “你不是有新目标了吗？”

    冬雅冷哼一声，将烟抽出来，取出打火机点燃，用力吸了一口才道：“被人涮了。”

    “什么意思？”

    原来那天她兴高采烈地泡完温泉，本想去找邱白商共赴良宵，却被对方以身体最近有恙拒绝。她本也没多想，第二天又约他去看房子，没成想被他晾在小区门口一个小时。

    一小时后邱白商姗姗来迟，还带着一个人高马大的助理，二话不说带她上去看房。

    有外人在，她也不好放肆，只来得及抛几个媚眼，言语间调戏两下。然而邱白商一副清冷的形容，偶尔捂嘴轻声咳嗽几声，却并不接茬。

    “冬小姐对房子还算满意？”

    那座地中海风小洋房装潢精致，细节到位。冬雅自然没什么可挑的，就是有一点不满意：“你没在这住过吗？”

    “我歇脚的地方很多，不常来这里。”

    “那不行，我要住你最常住的那套。”

    对男人，她向来有得寸进尺的胆量。

    “不方便。”邱白商想都不想就回绝。

    冬雅知道这男人的底线大概就在这里，切了一声，再自然不过挽起他手臂要跟他撒娇。却被邱白商不动声色地挪开：“小姐麻烦自重。”

    说着朝助理示意，“把合同拿来。”

    等冬雅稀里糊涂接过那几页纸，直接傻眼了：“什么意思？这房子是租给我？”

    白纸黑字，赫然写着租金10万元一个月。

    “不然呢？”他从西装口袋中抽出一张素白手帕，不动声色地擦了擦手心和她碰过的地方，“冬小姐，我是生意人，不像你，我不做无本买卖。”

    意有所指，意味深长。

    冬雅瞬间明白自己是被戏弄了，立即柳眉倒竖，指着他道：“你骂我是鸡？”

    “是不是的，不好说，不过你找饭票归找饭票，不长眼非要惹到我头上来，那我只好跟你好好说道说道。”他顺手拉了把椅子在餐桌旁坐下，拿手敲了敲桌子。

    助理立刻挡到她身前，冷冰冰道：“冬小姐，别着急走，请稍等。麻烦你等下亲自跟我们邱老板的女友解释一下你和你的朋友之前都做了什么。”

    “待会儿Jennifer来了，你最好实话实说，”邱白商的口吻依旧慢条斯理，“不然我自然有办法让你心甘情愿讲真话。”

    接下来的事冬雅已经不愿意再回想。总之那个姓邱的和Jennifer都并非善男信女，两个人即便互相正在冷战，但谁都没给她好果子吃。冬雅被羞辱、奚落、恐吓了一圈后，灰溜溜地走了。

    姚俊峰的房子被他自己个儿占了，冬雅虽然又气又恨，眼下里也只好又去临时找了个房子租住下。更雪上加霜的是，前面焦婷婷的热度蹭完了，后续短视频的内容做得一般热度没拿住，再加上祁正浩的戏也因为“骚扰导演”被刷，这阵子她竟然手头吃紧起来。

    人脉都消耗得差不多，无奈之下只能偶尔求助于直播间的榜一大哥。

    要是榜一是个帅哥也就罢了，她将就着也就用了，但榜一偏偏还是个肥头大脸的猪八戒。这钱她是忍着恶心陪着笑脸拿的，可拿完花完感觉自己灵魂都肮脏了。

    姚俊峰听完，也没什么表示，反而突然驴唇不对马嘴地提了句：“听说聂然生了？”

    冬雅险些被他气死：“对，生了，不是全世界都知道了吗？瞧莫少那个得瑟劲，看着就招人烦。”

    这点姚俊峰倒是难得与她意见一致。但是他没说话，看着那张照片，他满脑子里想的却是聂然。她生产时辛不辛苦？怀孕生子会不会让她那姣好的身形走样许多？听说很多女人生过孩子后“妈味”就会很重，她呢？他不希望如此，他要她总是他记忆中那样美丽、脆弱、无瑕。

    “真想看看她。”

    一不小心，他的心里话竟脱口而出。

    冬雅抖掉烟灰：“你说你这人，怎么这么贱呢？一辈子喜欢一个不喜欢自己的女人。自己的老婆眼看着也要生了不管，还要惦念她。居然就这副窝囊样，还有人瞧得上，还愿意给你端茶倒水——那小姑娘真是眼瞎了吧？你这是什么狗屎运？”

    “不是所有人的爱情都是完美匹配的。”他面无表情地答。

    “呵。多的我就不说了，反正你也没意思，说多了平白给我添堵。”冬雅决心不再理会这个疯子，“对了，有个好事儿还是通知你一下。我跟狗仔爆料了莫少的病情。怎么说呢，就是看着他们，怪让人不爽的。”

    电话挂断后，姚俊峰仍两眼放空，低头沉思。

    不一会儿，卧室的门被人敲响，咚咚咚三下，不快不慢，小心翼翼。

    “进来。”

    门开出一道缝，Rose探头出来，年轻的脸上还有没卸干净的残妆。

    “对不起呀，我今天来得晚了点。”她一边系围裙一边说，“你吃饭了吗？我煮点面条好不好？”

    “行。”

    Rose脸上露出笑意，忙不迭跑出去了。

    过了一阵子复又找他：“怎么没见到咪咪呀？它跑哪里去了？”

    咪咪是她前些天在路边捡的小白猫。那时正好下雨，小猫被浇得奄奄一息，哆哆嗦嗦睁不开眼。Rose心生不忍，便将它悄悄带了过来。姚俊峰不喜欢小动物，一见着立马铁青着脸喊她扔掉，还是Rose柔声细语央求了好久才让它留下的。

    姚俊峰也不管它，只有Rose忙前忙后替它张罗着洗澡喂食铲猫砂。

    他闻言，冰锥一般的眼神扫过来，眯了眯：“我怎么知道？一个死畜生到处乱跑，我这个断了骨头的人可看不住。”

    Rose知道他心情不虞，也不说话，咬了咬唇，从卧室退了出去。

    ***

    半夜聂然正在睡觉，忽然感觉身边一沉。有人轻轻搂住她，以手作齿，有一下没有一下地梳拢着她的发丝。这种感觉实在太舒适，只有母亲在她小时候才会这样对她，以至于她想睁开眼的力气都没有，懒洋洋地朝后面的热源贴了贴，继续昏昏睡去。

    令身后男人意外的却是，她满身的汗，毫不夸张，几乎把她在床上印出一个人形。

    莫羡有些担心，不由在网上查了查，确定是产后的正常生理现象才作罢。即便如此，他也不觉得难受或者嫌弃，搂着她时，能从她身上闻到一股很奇异的味道，不是香味也不是臭味，但是就是让人觉得很安心，很想闻。

    只有从她身上，他才能感觉到心的踏实与安定。

    他不知道的是，聂然此刻正在梦中。

    她梦见自己选择了拿那500万美元，带着孩子和母亲远走他乡，从此后如约，再也没跟莫家联系过。她们回到自己在南方小城的那座房子，开了家书吧，过着富足且没有后顾之忧的生活。

    后来，母亲年纪大了，劝她再找个男人作伴，也给女儿一个完整的家。她犹豫一番后拒绝了，因为是女儿，她更没办法信任其他的男人能胜任父亲的位子。

    女儿渐渐长大，跟他越来越像。

    第一次上幼儿园，借由这个机会聂然认识了很多家长，其中有个男孩是女儿最好的朋友。她允许女儿每天下午放学时，跟男孩在幼儿园前的草坪里玩一会儿。

    两个小孩牵着手在前面跑来跑去，在滑梯间爬上爬下，她看着看着，竟湿了眼眶。

    她梦到自己送走了母亲，母亲临终前拉着她的手，骂她是傻孩子，有什么槛是两个人不能一起迈过去的呢？

    她没有再见到莫羡。

    得知莫羡去世的那天，她没什么反应，照旧在自己的店里忙来忙去，用忙碌来填满自己的生活。可是到了夜里，四下无人，她却像被人把灵魂抽看了似的，开始流泪，一开始只是悲泣，后来变成放声大哭，到最后，连心都揪着疼。

    他们告诉她，莫羡是自杀的。他失去了活下去的动力，再好的治疗方案，也没能让他熬过那段不堪重负的记忆。

    她于撕心裂肺中看到时光深处的男孩女孩。

    罗宁山公园的山脚下，他们背着书包慢吞吞走过，明明天都快黑了，他们谁也没有加快脚步的意思，于是默契地拖延着，希望能跟彼此多待哪怕一分钟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