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然，醒醒。”

    低哑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聂然流着泪醒来，感觉有人在用手指为她抹去眼泪。

    回头，看到莫羡放大的俊脸，狭长的狐狸眼望着她，那当中宛如星光点点。

    于是缓缓翻了个身，第一次主动将手臂伸过去，搂在他劲瘦的腰际。

    “做噩梦了？”

    她不答，侧脸靠在他胸口，贴得更紧，几乎要将整个人埋进去才肯罢休。

    莫羡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亲密与依恋搞得有些手足无措，不顾胳膊上的纱布，只将她肩头揽得更紧，哄道：“我刚才去看宝宝了。”

    “她怎么样？”她带着鼻音问。

    “总感觉她好小，好可怜。”他的说话声在夜晚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尾音有些黏糊糊的。

    她又将脑袋往他身上拱了拱：“嗯。”

    “你说她，就这么突然降临在这个世界上，谁也不认识，自己想什么也不能表达出来，只能完全依赖照顾她的人。凭这些人是否靠谱来活着，多可怜。”

    “是啊。”

    “我去的时候她还在睡觉，她睡熟的时候好安静……安静得我都忍不住试试她的鼻息。”

    她噗嗤一声笑出来：“我也这么做过。”

    他也跟着低笑两声，声音在胸腔中震动，在夜色中分外惑人。

    难得两个人分享这样一个美好又无人打扰的夜。

    黑暗好似海水，在这个狭小空间中涌动漂流，她慢慢伸出手指，默不作声牵住他的。轻轻摩挲，感觉着指腹和掌心那些比她更粗糙的纹理。

    “莫羡。”

    “嗯？”

    “还记得……”不过三个字，她就感觉到他的身体略微一僵，但她停了停，仍选择继续说了下去，“高一我们有一次去海边吗？学校组织的春游，在海水浴场那边。”

    “不太记得了。”他说，“你说，我听着。”

    当时是春季刚开学，学校为了锻炼学生们意志，增强体魄搞了这么一次徒步海边活动。为了避免有的人偷懒请假不参加，专门抽了一天工作日时间给大家，主打一个重视。

    不巧那天聂然大姨妈来了，而且是最汹涌的那两天。她平时倒不怎么痛经，唯独那两天会腰酸腿疼，跟发低烧时被烧了骨头缝差不多。

    自然被落在了大部队后面。

    莫羡原本是在队伍最前面的，后来不知怎么突然出现在她身边，跟着她一起走。

    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却难得没有仗着自己个高腿长走得太快。

    在一处海岸线转角处，他眼疾手快，手跟闪电似的挡到她面前，从一旁的扶手上拿下来一个东西。

    “什么啊？”

    他将那东西递到她眼前。

    聂然惊呼一声。

    原来是一只小小的塑料瓶，不比一个易拉罐大。里面有浅浅的一层水，还有两只金鱼，一大一小。

    那天是个大晴天，太阳没遮没拦地直射下来，很晒很热。大金鱼已经有些不行了，翻着肚皮很偶尔才扑腾两下。

    “不知道谁扔在这儿的，这水也太少了，鱼活不下去的。”

    他轻嗤了一声，手却拿着塑料小鱼缸小心倾斜了一个角度，让大金鱼的身体至少被水全都覆盖住，“怎么办？”

    “把它带走吧。”聂然道，“这样死掉太残忍了。”

    莫羡将小鱼缸塞到她手里：“那你拿着。”

    聂然本想抱怨，但是忍住了。就这样，她一只手保持着角度拿着鱼缸，另一只手给小金鱼们挡出一片阴凉。

    莫羡双手插兜在旁看着，但始终走在旁边，恰好替她挡住了大太阳。

    “最后呢？”他将下巴抵在她头顶，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着她后背，如同在给猫儿顺毛。

    “我问你，能不能把小金鱼放到你家的青缸里养，你拒绝了，你说那里太小，不适应的话，更容易死掉。”

    “所以呢？”

    “所以我们去了我家小区，那里有个养莲花和荷花的小池塘，把它们放走了。”

    她感觉他明显松了口气，淡淡道：“那不挺好的。”

    聂然轻轻吸了吸鼻子：“后来我经常没事去那里，想找到那两只小金鱼，看看它们是否安好。可是……再也没有见过它们。”

    她语气里的低落被他察觉到，静了两秒后，他道：“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它们一定藏起来了，活得好好的。就像我们种的那棵树一样。”

    她用力点头，在黑暗中安静地流泪。

    不敢用手去擦，也不敢再吸气，只能尽可能地放慢呼吸，让自己的情绪一点一点，悄无声息地在空气中散开。

    人间的面，着实是见一面少一面。不知道有多少人为此抱憾终生。

    她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找回她的少年，怎么甘心就此别过？

    ***

    莫羡回自己病房后，凌晨4点多，向晚棠如期而至。聂然叫醒了隔壁带着宝宝睡觉的赵姐，三个人快速收拾好行李，从医护人员通道出去。

    为了接聂然出院，向晚棠还专门租了车。她以往有驾照，但很少开，上路就怕，但这时也被逼出来了，硬着头皮战战兢兢地开。好在这个点路上也没什么人。

    凌晨5点，恰好也是大部分人生物钟里深度睡眠的时期，最容易放松警惕。所以即便是门口仍有不甘心的狗仔守着，但也属于昏昏欲睡的状态。

    三人带宝宝走得隐蔽，并未引起任何注意。

    聂然虽然已经能正常下地走路，但仍不太敢用力，回去之后，还是以卧床休养为主。

    天亮后到了上班点，向晚棠又独自去了趟医院，办理了出院手续。

    其实统共花费并没有想象那么多，职工医保帮她承担了不少。这时候女性有一份工作的优势就体现出来了，向晚棠心里倍感安慰。

    白天不多时，聂然正在帮宝宝换纸尿裤，就接到莫羡急促的电话。她将手里纸尿裤交给赵姐接手，径自按了接通，走到客厅。

    他的声音在话筒对面显出一丝焦躁：“你怎么突然出院了？”

    “嗯，不想应付外面那些人。”她温和答。

    “我是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我应该陪着你……”

    “陪着我，大摇大摆地从正门出去，让外面那些长枪短炮拍个正着吗？”

    他被噎住，愣了一下才试探道：“你不喜欢？”

    “是没必要，莫羡，我过我的日子，没必要让别人品头论足。”

    “好吧，只是……你什么都不跟我说，我觉得不太对劲。”他斟酌着用词，“我毕竟是你的另一半。”

    聂然没有接茬，她此刻坐在客厅的圆弧形落地窗边，视线却投向远方。

    从这个角度看去，海岸线似乎不远，带着一抹静默的蓝。

    她动了动嘴唇：“莫羡，我最近在考虑女儿的名字，你有什么好想法吗？”

    “有，”他沉吟道，“莫雅山，小名就叫小小。”

    “这么快就想出来了？”她讶然。

    “是已经想过很多次了，就是没来得及跟你提。”

    也是，他们两个即便在生产后，因为各种原因，也是聚少离多。

    “怎么样，你觉得可以吗？如果不行，我还想了许多个，都记在备忘录里了，我给你念啊……”

    “就这个，挺好，我喜欢。”她干脆道。

    莫羡在那头长舒了口气，笑声里还带一丝得意：“我就知道你肯定会喜欢。”

    聂然正要再说话，话筒那头这时传来一阵嘈杂声音，然后是莫羡回应：“张姨来给我送饭了，我先吃啊，今天下午我再找戴医生看一眼，要是没什么事我也要出院。在这里待得都快长毛了。”

    “对了，等我让张姨把房子收拾收拾，你来我这里坐月子吧。地方大，而且有张姨分担，赵姐也能伺候得更仔细一点，让你妈好好歇着，别再那么累了。”

    说到这里，他还一本正经地哼笑：“正好，我也学学怎么照顾你。”

    ***

    时间一转眼就到了与莫瑞林约定好的三天后。

    戴医生那边不知用什么法子，把莫羡硬是留了下来，继续在医院观察。聂然猜，还可能是跟他的胳膊有关。但同时，也可能是莫瑞林授意。

    没等莫瑞林亲自打过来电话，她直接通过高森取得了他的号码，主动打过去。

    “莫伯伯，是我，聂然。”

    她独自坐在卧室床上，左手拿着手机，右手却捏着一封信。

    那是她刚回来那天晚上，收拾自己的手提包时，无意中发现的。被藏在内层的夹缝里。

    如果不是她要翻自己的身份证，可能还会继续忽视掉它，不知到什么时候。

    深蓝色的信封，雪白硬挺的纸张。如若仔细去闻，恍惚还能闻到男人身上若隐若现的那股子木质香味。

    “你好，然然。”莫瑞林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他说，“稍等我一下，我找个方便说话的地方。”

    聂然嗯了一声，耐心等候时，眼光却落在那张信纸上。

    食指与中指轻轻一动，那纸张便翻了过来，露出男人一丝不苟的手写字体。

    那是博尔赫斯的一首诗，中译版。

    大概是他觉得，非得用这样直白有力的语言，才能表达出自己的心声。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我给你一个久久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我给你我生活中所能有的男子气概或幽默。

    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

    我给你我设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

    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1]

    细想起来，这个黑色长链手提包最后一次使用是在那次与刘琳琳约定的见面时。

    他将她拉住，告诫她危险，还说不会给她困扰，然后不顾她的呼唤径自隐没于人海中。

    可他那时却也偷偷在写，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他明明伤的是右胳膊，又是花了多少时间，忍了多少痛楚，才能写出这么一份完美的手稿？

    他趁她不注意放入她包中隐蔽处，是既期盼她知道，又害怕她拒绝。

    他成了过去卑微到尘埃里的自己，可她却成了那个强行装作视而不见的冷血家伙。

    爱是想要触碰而又收回的手，爱是未经触碰却在颤抖的心。

    莫瑞林的轻咳打断了她此起彼伏的思绪。

    聂然回过神来，冷清道：“我是来告诉您我的答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