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海背着手闲庭散步般的慢悠悠走过来，原本还热闹的楼道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清空，班里也在一瞬间安静下来。

    “你们都聚在这里干什么？”

    陈望拉住想要说话的李晟，掩饰性开口，“没什么，我们只是和新同学交流一下感情。”

    所有的事情陈望并不打算告诉赵德海，不告诉还好，一告诉，依照老赵对他的关照，必定追问到底。

    “真的？”赵德海狐疑地在几个人之间扫视，又转头看向李晟，“李晟同学，你实话告诉老师，要是有人欺负你，老师会做出处罚。”那架势，大有把李晟当做亲儿子的热忱。

    李晟原本对米穗的不满在听到交流感情的时候已经转变为甜蜜，眼睛都肉眼可见地亮起来，深情款款地望着站在他旁边的陈望，看都不看赵德海，“没有这回事，陈望说得对，我们是在交流感情。”

    赵德海：“……”

    那也不用一直盯着陈望吧。

    陈望被他狂热的眼神盯得有些害臊，慢慢转过头，嘴角微微勾起，看似非常友善，眼神已经是快要刀了他的节奏。

    够了啊，看看得了。

    没想到罪魁祸首更加激动，眼神里是藏不住的开心。

    陈望：“……”

    这孩子已经没救了，可以拉出去埋了！

    赵德海觉得他们之间的氛围有些奇怪，却说不上是什么感觉，思虑几番，还是说出专门来这里的目的，“陈望、米穗，你们等一下来办公室一趟。”

    “赵老师……”旁边的李晟一下急了，陈望还不知道他是谁呢。

    “你不喊我都要忘了，李晟同学，等一下到隔壁高一楼取一下新校服，速度要快。”

    “可是……”

    赵德海背着手看着他，“你怎么还不去？”

    李晟不甘地瞪了一眼米穗，气冲冲走了。

    米穗：“……”

    毛病！

    两个人亦步亦趋地跟在赵德海身后，之间的距离就快跟楼道的距离差不多。

    赵德海时不时向后看一眼，两个人始终是低着头各走各的。

    赵德海：“……”

    忍着这种奇怪的氛围，赵德海硬着头皮终于到达办公室，拿起自己再一次特购的专属水杯，极力忽视二人之间的奇怪，“我叫你们过来，是商量成立互助小组的事。”

    两个人原本低垂的头，“唰”的一声，齐齐抬头。

    赵德海对这样的效果非常满意，悠闲地喝了一口老驴专门给他的龙井，不紧不慢开口，“学校注意到陈望的数学成绩，从原来的23分到92分，这是巨大的进步啊！校长非常重视，打听到陈望是由米穗辅导的，决定成立学习互助小组，你们为先锋，由点及面，之后全校推广。”

    陈望：“……”

    米穗：“……”

    赵德海也很奇怪，按理说江阳一中那么多进步的，比陈望进步幅度大的比比皆是，怎么就看上陈望了。不过赵德海也并没有什么不满，受益的是自己学生，自己高兴还来不及。

    陈望不敢看米穗，着急上前一步，“老师，我和米穗不能成立互助小组。”

    赵德海慢慢把杯子放下，疑惑地看着着急忙慌的陈望和安静不说话的米穗，“告诉我一个理由。”

    “因为……因为……”

    陈望憋得脸都红了，总不能说是因为感情问题，他和米穗现在变得很尴尬，也不能说他一见到米穗就很难过，这还没成立互助小组呢，一个处分就背上了。

    正当陈望半天憋不出一个屁的时候，米穗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他的身边，“老师，我认为这样只不合理的。我们都已经高二下学期了，我们要为自己考虑，恐怕没有时间去关注别人的成绩。”

    有理有据，赵德海低头沉思，旁边陈望的脸色终于恢复正常，说出了极为金贵的一个字。

    “对！”

    老赵嫌弃地看了一眼陈望，笑眯眯地对米穗开口，“你说的很有道理，但毕竟是校长的意思，更何况只是试验，你们就先试试吧。”

    米穗抿着唇不说话。

    赵德海看着两个人，像是释然像是调侃，“你们两个是不是吵架了？”

    两个人只是低着头不吭声。

    一个比一个倔，赵德海想。

    “吵架和好不就好了，一件事被你们搞得这么复杂。”

    “你不懂！”陈望咬着牙，这句话像是一字一字从缝里蹦出来。

    “我看是你们不懂！”赵德海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出现问题不就是要解决问题吗？就跟你们做的数学题一样。”说完，起身往办公室外面走，嘴里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现在小年轻，心思怎么这么复杂，看来我已经老了。”

    办公室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陈望只是低着头数砖。

    米穗像是被人打了一样，呆呆地站着，阳光略过她的脸侧，映射出垂下去的眼睫，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才淡淡开口，“陈望，你想不想跟我去一个地方？”

    陈望始终低着头，看看路边的杂草，摇着尾巴在学校称霸的流浪猫，还有前面米穗翻飞的衣角。

    “到了。”

    陈望抬起头，面前是那一棵柳树，由于还是初春，柳树的样子和上学期没有什么变化，还是那么光秃秃的。

    “你——”

    “陈望，你还记得你在这里许了什么愿望吗？”

    当然记得。

    希望米穗拥有很多朋友。

    希望米穗幸福一生，永远快乐。

    一字一句都是关于米穗的。

    陈望嘴角嗫嚅，米穗不给他细细回想的时间，“你许愿我永远幸福，你还记得吗？”

    一针见血的，如同一把利剑捅入陈望的心脏。

    “可是陈望，我现在并不幸福。”

    一击毙命。

    米穗轻轻抚着柳树苍老的树皮，缓慢闭上眼，将所有情绪掩藏，声音艰涩，“陈望，我们答应学习互助小组吧。我们不还是朋友吗？”

    陈望猛地看她，呼吸停滞。

    面前的女生把所有的不堪、无奈、心疼掩藏的太好，以至于面上看起来没有任何表情。

    陈望蹙起眉头，眼眶已经泛红，米穗面对他的时候很少面无表情的，哪怕隐藏能力极强，陈望还是知道米穗情绪崩溃。

    “你说的，你是我最好的朋友。”米穗近乎执拗地说。

    陈望喉咙弥漫淡淡的血腥味，原本挺直的脊背慢慢颓下去，“对不起……”

    米穗只是看着他。

    自从他们认识，原本那么温柔，那么意气风发的少年，变得经常通红眼眶，对不起都快变成他的口头禅。

    米穗回想起选文的时的一笔一画，满眼认真，和心脏呼之欲出的期待。

    或许从一开始就是错的，都怪她，怪她偏偏要挤进他的生活。

    喜欢这件事太过折磨人，能让两个满怀期待，未来无限可能的人变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仿佛立在悬崖之上。

    米穗想去抱抱快要碎掉的陈望，抬起的胳膊又被强势压下去，声音冷淡，“我们回去吧。”

    之后所有的时间，陈望都浑浑噩噩，脸色臭的谁也不想招惹，引得庞末频频侧目。

    但有一个人，好像不会看颜色，在下晚自习的一瞬间拉住陈望。

    陈望看都没有看他，没有被拉住的手掌聚合，青筋暴起。

    “放开！”

    “陈望，我们聊聊？”

    “聊个屁！”

    庞末一把搂住陈望，讪笑道：“你是不是有病？”手上用劲想要扒拉开李晟。

    奈何李晟拉的太紧了，庞末只好给他使眼色。

    他很少见陈望这个样子，现在的他明显不好招惹。

    不管庞末的眼睛抽成什么样，李晟都对他视而不见，神色认真地看着陈望，“陈望，你必须知道我是谁？”

    “尼玛的——”

    庞末抢先在陈望开口前出声，“尼玛的该去吃药了吧。”一只手臂躲在后背，翻出最上面的聊天框，盲打。

    兄弟，你现在要许愿有人来救你！

    陈望一把甩开李晟拽住他胳膊的手，楼道里的灯光打在他的脸上，不耐布满眉眼。

    “我不知道你是谁？我也没与兴趣，我最近心情很不好，没事别来烦我。”

    李晟锲而不舍，追着陈望离开的步伐，“这件事很重要！陈望，你还记不记得东江路？”

    “你那不废话吗？东江路是我回家的路！”陈望没有管他，继续向外走，却与匆匆赶来的米穗眼神相对，离开的脚步一下顿在原地。

    米穗低着头，看不清神色，只有她那万年不变，令他痛苦着迷的声音，“陈望，你还听完他说的话再走吧。”

    陈望一言不发，身体却是乖乖地向前走，脸上刚才愤怒的表情已然不见，只剩不敢看米穗的惊慌。

    “你说吧。”

    李晟面色复杂地看着两个人，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正事。

    “你在高一那一年，是不是挨了一个处分？”

    一说到处分，陈望快速地在记忆里寻找出他所说的事，毕竟他的处分很少。

    那个处分还是因为校外群殴挨的，单方面一打六。

    陈望细细打量李晟的脸，不确定道：“你跟那件事有什么关系？”

    “我就是你当时救的人啊！”

    陈望：“……”

    我怎么记得那是一个很瘦的人。

    “那时候我太瘦了，你告诉我要多吃一点，不行就多锻炼身体，不至于让人好欺负。”李晟边说又把整理好的书包打开，掏出那一摞奖状，“自打那一天和你相遇之后，我就经常背着这些，我想让你对我刮目相看！”又拍了拍自己的胸膛，“而且现在别人也不敢轻易欺负我！”

    陈望在那一摞奖状里随意抽了几张，日期大多都是高一后半学期的事，又看向其余的，不用想都是那一天之后获得的奖状，也就是说，他在短短一年拿了这么多荣誉只是为了在和他见面的时候证明自己。

    陈望的手无意识攥紧，好气又好笑，突然又萌生出不值当的心情，“你没必要……”

    “陈望，在遇到你之前，他们因为我长得瘦，性格懦弱，嫉妒我学习成绩好，经常欺负我。如果不是你，我的一生就那样过去了，所以很有必要。”

    陈望想说的话被噎了回去，说实话，那对他来说只是顺手一帮，没有想到会给一年后的自己不一样的回复，也没有想到随便一句话，一个行为就改变了一个人的一生。

    “望望，到底是怎么回事？”庞末和丛草凑到陈望面前，八卦道。

    陈望见重点地说，言简意赅，“就是那时候我回家，路上遇到六个人欺负他一个人，正义心爆棚，上前解救了他。”

    “你这么厉害呢，望望！”

    陈望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眼神倨傲，“开玩笑，我好歹也学过一些拳击啥的。”

    庞末凑得他更近，胳膊搭在他的后颈，挤眉弄眼，“那你带我们去你打架的那个巷子去看看。”

    “对啊，陈望。让我们见识一下你一打六的威力。”丛草走过去拉住米穗的臂弯。

    李晟一把拍开庞末的手，瞪着他，“不要随便大别人的肩！”

    “我为什么不能靠，望望跟我的关系能跟你一样吗？我们是一起被窝的关系，跟你能比吗？”

    “你说什么？”李晟不可置信地看着庞末。

    “我说——望望是和我睡一个被窝的关系，一个被窝！知道什么叫一个被窝吗？”

    李晟一把拉住陈望，“偶像，今天你去我家睡！”

    偶像——

    李晟没有平时的顾忌，正大光明说出自己一直想叫的称呼。

    很明显陈望不是很能接受，一脸恶心地离李晟更远，无奈开口：“你们要想去也可以，但……”

    听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庞末赶忙开口：“那我们快走吧！”

    “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一直没有说话的米穗突然开口，神色如常。

    “为什么？”丛草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家里还有奶奶要照顾。”理由正当，让人无法反驳。

    陈望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百感交集，最具上风的还是无法言说的失落。

    “那我先走了。”米穗给众人打完招呼，毫不犹豫转身离开，没有给他们，尤其是陈望反应的时间。

    陈望整理好自己的情绪，笑容牵强，“那我们走吧。”

    天色已经不早，对习惯早睡的江阳市人民来说，时间很晚。

    那个巷子比较偏僻，周围又没有居民，年久失修，只有一个昏暗的路灯证明它的存在，大概这里经常发生斗殴事件，墙皮斑驳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地面坑坑洼洼还有污泥，在某个角落还有看起来有些时间的血迹。

    陈望看着这个巷子，有些感慨，“要不是老驴当时极力跟老赵保我，我那处分有可能打算跟我一辈子，不离不弃了。”

    “所以你选了文？”丛草突然开口。

    “算是吧……”

    庞末慢慢走进小巷，一阵冷风吹过，带起一身鸡皮疙瘩，声音微颤，“这个地方看起来好阴森。”

    李晟不屑地看了他一眼，“晚上气氛古怪，白天还是可以的。”沉默几秒，还是没有忍住补刀，“胆小鬼！”

    “是啊，确实有些可怕，要是米穗——”

    陈望的话语戛然而止。

    “米穗怎么了？”丛草凑到他的身边问。

    下一秒，陈望慌慌张张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没有摸到什么，又不死心摸了好几遍。

    “你干嘛？”

    陈望突然向外跑去，颤抖的声音通过晚风传来，“你们先看，我先回去！”

    冷冽的风不断划过陈望的脸颊，阵痛不断，但陈望已经无心去管这些。

    脑中不断显现米穗的头像，明明只是认真看过一次，却在此刻无比清晰。

    心中酸涩蔓延，他不敢确定的想法像一棵生长的藤蔓。

    陈望几乎是踉踉跄跄走到房间，差点在被门槛绊倒，跪倒在原地。

    “手机……手机……”

    几乎是癫狂般的，执拗地重复相同的话。

    明明手机只是被随意地放在柜子里，只需要几秒，或者说一秒不到就可以拿到，但陈望却跌跌撞撞用了漫长的几分钟。

    柜子已经被他翻得乱七八糟，数学卷子、练习册、学生卡全都瘫倒在地，陈望颤颤巍巍拿起手机，却在接近答案的一秒停住。

    手指距离那个绿色社交图标只有一厘米，却堪堪停顿在空中。

    他忽然有些害怕，眼前已经模糊不清。

    时间慢慢流淌宛如静止不动的死水。

    陈望不知道自己呆立多久，手指僵硬落在手机上，答案在一瞬间揭晓。

    除了更加明亮的路灯，几乎一模一样，就来墙角杂草的位置都是一样的。

    手机屏幕上忽然出现几滴眼泪，后面越来越多。

    陈望摇摇晃晃撑住旁边的椅子，以免自己摔倒。

    米穗的微信名称就在头像旁边，陈望一个字母一个字母输入，几乎是输入一个看一遍名称，生怕出错。

    Espérance

    法语。

    希望。

    陈望。

    陈望颓丧地坐在地上。

    “原来……原来……”

    原来她看向他每一个眼神，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行为都是在说——我喜欢你。

    陈望深深埋在腿间，整个人衰败不已。

    希望。

    陈望。

    陈望就是她的希望。

    陈望的眼泪划过，坚定的意志在崩塌。

    可是……他都在做什么？拼命远离，好像米穗的喜欢是什么洪水猛兽，哪怕……他们是无可奈何，陈望也不能原谅自己。

    米穗缓缓走在已经空无一人的小道，计算着时间。

    大概陈望已经发现她的暗恋。

    米穗突然感觉有些狼狈，明明想好从此只能和他做朋友，明明不想陈望那么为难。

    看着自己的头像，心中不断猜测。

    如果在那一天路过小巷直接走掉，不那么多管闲事报警。

    如果不偷偷站在小巷外面，也不会注意到陈望。

    如果没有听到陈望说的话。

    如果没有那句你太瘦了，让自己强大才不会受欺负。

    如果没有看到他带血却充满柔情与张扬的眉眼。

    也就不会有之后看似无意实则小心靠近的心思。

    也就不会有久而久之记下的小习惯。

    也就不会有听到他的志愿后，修改志愿的期待。

    也就不会有他们现在仓皇无法收拾的现状。

    米穗无力地慢慢蹲下，心中无限凄凉。

    或许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她就不该试探靠近。

    她小心翻着他们在游乐园的照片，什么表情都有，却悲戚地发现没有他们两个人的合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