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花楼名满京城，自建成起便是文人墨客聚会之地。它坐落在京城最热闹的地段，共有三层，第一层摆放各类名家书画，第二层陈设先贤诗赋，第三层供给笔墨，任来客在墙面上挥洒，即兴成诗。

    这是个好地方，是天下才子梦寐以求的黄金屋，当然不是一般人随便进的，需要门路。

    “你不是有个在翰林院为官的叔父吗？让他引荐你。”尹绘心胸有成竹，“巧了，飞花楼明日就有一场酒宴，你收拾收拾赴宴去。”

    “可是飞花楼宴请的宾客必须要有一技之长。”怀絮抓住了尹绘心的肩膀，“你也不想想，琴棋书画我会哪一门了？”

    “筝啊。”尹绘心耸耸肩，“飞花楼没有那么多规矩。只要是有才之士，均一视同仁。上回还有个人精通口技，博得满堂喝彩呢。”

    “不一样。”怀絮纠结道：“我的筝不是拿来供人欣赏的。”

    它是刺客的武器。筝的每一根琴弦上都设置了不同的机关，手指按在哪里，就会有相应的暗器射出。

    “怎么不一样。”尹绘心有些生硬地岔开了话，“总之，进入飞花楼对你大有好处。当下的飞花楼已经不仅仅是文人的聚集地了，它还包括了文官。”

    “你掌握了什么？”怀絮眼睛亮了。

    “起先我也没当回事，谁让那个人太不显眼了。直到近几日，我发现他出入飞花楼的次数越来越多，连他带来的一些人都成了常客。我派人打听了，他们似乎是在搞一个文社。”

    “这可有趣了。”怀絮饶有兴致，“他是谁？”

    “你绝对有印象。”尹绘心笑着叹气，“从六品修撰柳承宣，一个令我意想不到的人。”

    “原来是他。”怀絮笑意更深了，“他在魏正初一案中声望大增，俨然是文官的领头人。这股力量要是拧成一股绳，那可不得了。”

    尹绘心赞同地点点头。

    “所以我想了半天，还是感觉由你接触比较妥当，毕竟其中牵涉太多，我不敢做主。”

    “我明白。”怀絮镇定道：“我心里有杆秤。”

    文臣结社、不问世事就是句笑话，怀絮暗暗担心，柳承宣此举，会不会对朝堂局势造成影响，以至于打破了原本的制衡。

    严冬将至，寒风刺骨，飞花楼内却是四季如春、温暖和煦。怀絮解开外袍，抬眼环顾四周，立即被一阵清雅的乐音吸引了。

    弹琵琶的少女眉清目秀，技艺纯熟，怀絮不禁多看了一眼。

    她刚刚收回目光，耳边就响起了一个声音。

    “京城最好的乐师，都在席间了。”

    搭话的是个青年男子，怀絮单方面认得他，因为他是今日需要结交的人物之一、柳承宣的密友和忠实的拥簇者、永平十年的探花郎——正七品编修江随云。

    天上掉银子了。怀絮想，怎么不多掉点，最好让柳承宣直接来，省的麻烦。

    “姑娘是怪我冒昧了？”江随云微带歉意，“我不该出言，打搅了姑娘的雅兴。只是本人有个毛病，一见到漂亮姑娘就挪不动步子，非要说上一两句话才肯走。”

    “公子谬赞了。”怀絮回过神，“不过既然是在飞花楼，我还是更希望能与各位在才学上一较高下，不以容貌争长短。”

    “看来姑娘对自己的才华很有自信。”江随云鼓了鼓掌，“飞花楼女眷不少，个个都不是好相与之辈，姑娘虽是新面孔，却透出一股后来居上之势。在下江随云，愿与姑娘比试一番。”

    “原来阁下是我叔父的同僚。”怀絮略施一礼，“早听闻江大人气度非凡，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她有意奉承，江随云也不是听不出来。但他生性爱交友，也爱别人捧他，三言两语就和怀絮聊上了。

    他们攀谈了一会，楼内的人陆陆续续地多了起来。正如尹绘心所言，前来赴宴的人有一半是年轻文臣，他们换下了官服，穿上了青衣，看上去就和普通书生无甚区别。

    怀絮一边应付江随云，一边留心进楼的人 ，记下他们的长相，再和名册里的官职姓名一一对上。

    从七品翰林检讨温仰德、从七品内阁中书张子濯，怀絮在脑子里对了一遍又一遍，后悔出门前没把名册翻得再熟些。

    她提着一口气，坚强地记下了十几个人的名字和相对应的官职，正要喝口茶歇歇时，身侧忽然走过了一个人。

    一个熟悉的人。

    李令望？他怎么会在这里？

    怀絮脑子空白了一瞬，顿时忘了温仰德和张子濯谁是翰林检讨。

    “殿下今日可否作诗？”这是柳承宣低沉的声音。

    “雕虫小技，不敢献丑。”

    李令望带着笑意的尾音飘过怀絮耳畔，她不由自主地转过头，看向那个身影。

    数日不见，李令望气色好了许多，和人交谈时也不会频繁咳嗽了。看来他的病终于痊愈了，怀絮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酒宴设在第一层，开席前，每个人都要抽一次签，决定各自的座位。怀絮双手合十，在心里给观音菩萨磕了百来个头，求菩萨保佑，让她挨着柳承宣坐。

    “真巧啊。”江随云拿过她的签看了看，“你坐在我左边。”

    行吧，大不了退而求其次，搭上江随云的线。

    “烦请江大人多关照了。”怀絮浅浅一笑，“那我的左边是？”

    她下意识朝右望去，对上了一双漆黑的眸子。

    “怀姑娘？”李令望有些困惑地落了座，“你怎么在这里。”

    怀絮心底咯噔一下，凉了半截。

    “我、我来赴宴。”

    “是吗？”李令望淡淡道：“想不到我和姑娘竟这般有缘，连抽签都能抽到相邻的。”

    他意有所指，怀絮不敢接话，只得当作无事发生，默默地低下头。

    她突然有点委屈，因为李令望的猜忌。他们遇见了三次，只有第二次是怀絮刻意的，其余都是凑巧，可惜李令望认为，所有的碰面都是怀絮一手谋划的，不值得半分信任。

    最开始我停下来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你是李令望。怀絮百口莫辩，索性坐得离他远了些。

    酒宴上觥筹交错，怀絮小饮了几杯，热酒入喉，浑身都暖了起来。柳承宣起身提议饮酒行令，被推举为令官。

    “既然是飞花楼，那就作飞花令如何？”他指了个“花”字，依次轮下去。

    第一轮完成得很快，无人饮酒。轮到怀絮时是第六个字，她念了一句“牧童遥指杏花村”，而排在末字的李令望则以“春城无处不飞花”结束了整轮。

    “继续继续。”众人起哄道：“太简单了。”

    在座的十几人虽然不是科举出身就是读书士子，但轮了两三遍之后也不免词穷，渐渐的，饮酒次数变多了。

    到了第五轮，怀絮已经要搜肠刮肚、苦思冥想了。她悄悄瞥了李令望一眼，见他也在皱眉，显然是想不出什么了。

    “殿下，到您了。”柳承宣把盛满了酒的瓷杯放在李令望面前，“第四字。”

    “我饮酒。”李令望表情无奈，伸手去拿酒杯，却被邻座的怀絮按住了。

    “我帮你。”

    她灵光一闪，在柳承宣倒酒时想到了一句未被说过的，激动之下拽住了李令望的手臂。

    “报与桃花一处开。我想到的，你快说。”

    岂料，李令望神情古怪地看了怀絮一眼，用另一只手拿起酒杯，当着所有人的面一饮而尽。

    怀絮愣住了。

    最悲惨的是下一个到她了，而她毫无头绪，只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江随云，一无所获。

    “就到这里吧。”李令望突兀地开口了，“再玩下去就是一味的灌酒了，不如换个别的酒令。”

    他身份贵重，话音刚落便有人附和，提议新的酒令，无人在意怀絮有没有喝下那杯酒。

    李令望手心滚烫，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他在喧闹声中静静地坐着，直到怀絮扑上来，不管不顾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你为什么不说？”

    “嗯？”李令望抬起头，“说什么？”

    “我问你，你为什么不说？”怀絮气得眼角发红，“我好不容易想出来的，就那么讨厌我吗？”

    常言道，贪杯误事，怀絮多喝了两杯酒，一怒之下居然对李令望发起了脾气。

    “哦，你说那句诗。”李令望淡然自若，“要不你好好想想前半句是什么？”

    怀絮被他问住了。

    这诗是她随口吟出来的，压根没关心前半句是什么。此刻经李令望一点，才隐约感到不对。

    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青帝、桃花。谁写的来着？

    怀絮的酒全醒了，被吓醒了。

    老天啊，这是黄巢的反诗，她竟然当着席间十多人的面，怂恿当朝大皇子念反诗，这要念了，她和李令望秋后就会在刑场上第四次碰面了，双双问斩，下去见阎王。

    “抱歉抱歉。”怀絮吓出了一身冷汗，“我真忘了，我没想害你，这不是我本意啊。”

    她急得掉了两滴眼泪。

    更要命的是，怀絮惊觉，她还拉着他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