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阿兄,你弄错了,事情当真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好。你倒是说说,夜半三更的,你一个姑娘家怎么就去了那儿,还同他······”

    西厢房内,李窈站在正堂下,垂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姿态乖巧地像只鹌鹑。

    李宴靠在一张花梨木圈椅上,话说到这里,已经再说不下去。只有闭上眼调息片刻,才能将心中翻涌的怒火压制住。

    这几日他便觉得李窈处处不对劲,一时做了噩梦,要他去庙中上香,一时又刻意提醒他带着旧衣和馒头,去施舍路旁的乞儿。

    如今看来上香是假,妹妹唯一想救济的人,就是此刻躺在东厢房中的那个男子。

    若非他今夜留了心,一路跟着妹妹走到了海神庙,只怕就要酿成大祸。

    方才妹妹是如何被那男子拥在怀中。

    两人一起抬头时,又是以何等相似的神情望过来的,他看得一清二楚。

    那等亲密的姿势,那等相似的神态。

    若说这两人今日才是第一日见面,这里头不是有了鬼,就是上天一早替这两人牵好了姻缘线,只等他二人重逢时,一见如故。

    可惜,他李宴不信鬼神。

    只信人心叵测,世道艰险。

    家中稚弱乖巧的妹妹,只怕是被那外头的轻薄男子蒙骗了去,早就同他有了首尾。

    沉默了一瞬。

    李宴再睁开眼时,一双清涟涟的眼静如深水。

    “窈娘,你是跟在我身边长大的。这些年来我们二人相依为命。阿兄将你看作心头肉,你不是不知道。”他顿了一顿,神色忽然变得深沉而遥远,“近来我忙于公务,许是疏忽了你。可你有什么心事,还是可以同我说的。你一日一日地长大,在我心里,始终是我的妹妹。你真想做的事,我什么时候阻拦过你?”

    阿兄很少以这般庄重的姿态与她对话,从前也不曾对她用过这样沉重的口气。

    李窈心头莫名梗了一下,愧疚宛如暗夜时分的潮水般涌来。顷刻之间就将她吞没。

    可是她必须得挺住。

    “阿兄,我当真跟他没有关系。今夜里去海神庙,还是因为我睡不着,闭上眼就想起那个噩梦。谁知道参拜的时候脚下一滑,莫名其妙就撞见那个人。阿兄,今夜我真是第一次见他!”

    说这话时她脸不热心不跳,掌心却微微发热。

    方才她真的该再用力一点,再多抽那张几乎将她逼入角落的脸几下。

    若非他不知好歹,一见面就犯浑,还让她以那般狼狈的姿态被阿兄看见,阿兄也不会误会到这个地步。

    李宴轻轻叹了口气,拿起一旁的茶碗抿了口水,再开口时甚至带着笑。

    “真与他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

    “好,如今张伯正替他诊脉。明日等他一醒,我便将他赶出去。”

    “阿兄!”

    李窈猛地抬头,“可是他腿上还有伤······”

    方才翘起来的唇角复又压下。李宴眼中多了审视。

    “方才是我将他从庙中背回来的,他身上并无伤痕。你今夜第一次见到他,又是怎么知道他身上有伤的?”

    李窈张唇又闭上,面颊一瞬间涨红。她垂头看着自己的脚面,不再说话。

    李宴的攻势尚且未完,他声音沉了下去。

    “况且,那人如此孟浪,居然胆敢将你······这你又怎么说?窈娘,他到底是什么人,你知不知道?”

    李窈的脖颈弯得越发厉害,头垂得越发的低。她自然知道隔壁那人姓甚名谁,更清楚他不过是个天生不通人情,又无喜怒哀乐的怪物。

    “你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就眼巴巴凑上去示好。你可知道他家中是否有了妻室?又是否弄清楚了他的人品。窈娘,阿兄虽然不是什么迂腐之人,却也知道姑娘家出嫁便如投第二次胎。若是嫁错了人,只怕后悔一世都来不及。”

    “阿兄!”

    李窈猛地抬起头,眼中已经含了泪。

    前世阿兄死后,她统共嫁过两次。第一次嫁给了杀兄的仇人,算是彻头彻尾地嫁错了人。

    第二次则是隔壁昏迷着的那个人抢去,根本就是身不由己,命如浮萍。虽算不上什么嫁错,却也并非她的本意。

    这一辈子若是有得选,她也只是想保住眼前这个人罢了。

    嫁不嫁,错不错什么的,已经全然不在乎了。

    李宴沉默了下去。

    自从海神庙归来便在心中烧起来的怒火,被少女眼中的泪水浇灭。

    他忽而有些踟蹰,觉得有些过了。

    毕竟眼前的姑娘也快到了行笄礼的年岁,早就不是需要时时管教的小孩子。

    西厢房外,传来古旧木门的吱呀声。脚步声依稀走进,随即就是轻轻的叩门声。

    李宴一怔,旋即上前开门。

    白发长须的青衫老者大步迈入厢房,一眼扫尽西厢房中的形势,心里大略就有了底,“宴郎,先别忙着教训窈娘。你让我看的人,已经替他看过。算这人命大,遇到了我。他后脑的伤不轻,可更凶险的是两条腿上的烂肉。得割了那些烂肉才好。再迟上几日,就只有舍去两条腿的下场。人是你让我瞧的,要不要替他治腿。你说了算。”

    李宴眉头缓缓皱起。

    私心里,他更想把那个骗了妹妹的男子碎尸万段。

    可是按着他素来的秉性,别说是要他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在他面前烂了腿,就是偶尔碰见一只流浪的狗儿冻毙在风雪中,他也是要伸出援手的······

    “阿兄······”

    袖子忽地被人扯了扯。

    李宴抬头,看见李窈抬起一双裹着桃花瓣似的眼睛,定定看着他,“救他,算是我求你。”

    她眼尾略微上挑,方才的泪水从眼尾那抹细小的弧度里沁出,越发显得她无辜可怜。看的人无端心软。

    只是这幅作派,终究是为了救躺在隔壁的那个野男人。

    李宴甩开李窈的手。

    “也罢。”

    胸中刚刚被浇灭的怒火又有冒上来的势头,李宴脸色不大好看。

    他从腰间取下一个鼓囊囊的锦囊,塞给老者,朝他长揖一礼。

    “张伯,那就劳烦您一次。先替那人治腿。”

    先替他治腿。

    至于治好了要不要再替他打折,容后再说。

    李窈虽然从他的口气中听出来点别的意思,仍是低头微微一笑。

    兄长从来都是个嘴硬心软的人。前生如此,今生也不曾改。

    “宴郎,你去我家中取些药来,要羊踯躅三钱、茉莉花根一钱、当归一两、菖蒲一分*,须得先熬些麻沸散备用。”

    张伯将那只锦囊掂了掂,也不推辞。

    医者父母心,可活在俗世的都是俗人。是人就得靠银钱过活。

    他从腰间取下家中药柜的锁匙,给了李宴。转头又吩咐,“窈娘,你来替我打下手。”

    李窈一怔,旋即点头。

    李宴倒是又迟疑起来:“让窈娘去?”

    张伯捋了捋长须,眼睛一瞪,“打个下手而已,你怕什么怕。她既分辨不清药草,也做不了熬药的粗活。难不成你还真训上了瘾,要赶她去做烧火丫头?”

    李宴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凉凉看了李窈一眼,大步跨出小院。

    算他倒霉,今日被人里应外合,又被气又挨训的!

    *

    西厢房中,高大的绸布屏风被人移到了床榻前,遮住了床榻上的情景。

    张伯是青原镇上唯一的大夫。多年来经手的病人和病畜不计其数,替冬日难产的母马接过生,也救过被海蜇弄伤的镇民。

    至于替人刳腹割肉,抽割淤血,许多年前也已驾轻就熟。

    他将仰面倒在床榻上的青年翻了个身,掀起沾着尘泥的衣袍,朝屏风外沉声道:“窈娘,剪刀。”

    李窈立刻将一把磨得锋利的剪刀递了过去。

    她早先已经听从张伯的吩咐,将剪刀在酒水中泡过,故而此时掌中还沾着一股浓浓的酒气。

    一道屏风背后,裂帛声传来。随即是老人轻轻的嘶声。

    “张伯,怎么了?”

    屏风后的老人看着青年小腿腿腹。饶是见过不少市面,此时也难免有心惊肉跳的感觉。

    青年两条小腿的腿腹上,已然透出腐肉才有的乌色。而乌色正中,各自斜插着一根被削断了的木柄。

    那木柄该是羽箭的箭身。

    羽箭的箭尖和尾羽被人用利器削去,只留下嵌在肉里的短短一截。

    张伯顺着青年的小腿摸过去,果然在小腿前侧,膝盖下的地方找到了同样坚硬的箭柄。

    方才他只是粗略一查,只瞧得出他两条腿伤得不轻,却没想到会伤到这个地步。

    这人该是双腿各自被人射了一箭。

    箭尖贯穿骨肉之后钉在了双腿上,妨碍了行动,因此他又生生将羽箭给削断,只余下木柄镶在肉里。

    这人对自己能下如此狠手,心性乃至耐力都非常人所能企及。只怕身份也不一般。

    张伯望向屏风上少女朦胧的身影,带着些忧虑道:“没事,你取水来。”

    一盆温热的水摆在床榻边的小几上,张伯拿着被水沾湿的帕子,替青年擦拭镶着断箭的伤口。

    许是伤口遭人碰触疼的厉害,昏迷中的青年口中发出一声闷哼,浑身肌肉陡然绷紧。

    张伯来不及反应,就被忽然翻身而起的青年打掉了手中的帕子,若非他及时躲避,险些就要多挨上一掌。

    砰——

    木盆被带翻在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盆中的污水流了一地。屏风外的李窈听见动静,起身便冲了进去。

    “张伯,你没事吧?!”

    宽袍白发的老人站在离床榻不远的地方,冲她摇头:“我没事,有事的是他才对。”

    浓黑的乌血,顺着青年小腿上的伤口流溢下来,弄脏了床榻上铺好的棉布。

    暗藏的担忧,早就按捺不住的恐惧,在对上那双鸦青色眼睛的时候,一齐爆发了出来。

    李窈面色发白,忍不住退后半步。

    “你······”

    “你们是谁?我为何在这里?”

    青年屈腿缩在床榻一角,眼神中带着警惕,又带着些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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