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李窈不懂丹青之道。但前世她偶尔侍奉元岐作画,知晓自他笔下出来的画作,一经流传出去,便立刻被奉作珍品。连帝都太学中以画技称绝的卓远先生,也曾经来重明宫中拜会过他。

    若是能让他下笔绘画,再请薛怀章细致雕琢出一尊玉质菩萨像,那想必养育出来的菩珠,必定是人间绝品。

    似是留意到了她的目光,石凳上的青年转过头来,皱眉思索了片刻,迟疑开口。

    “说起画像,在下似乎记起,自己从前,似乎也曾作过画······”

    李窈一怔,他自己想起来,不必她费心提点。这倒是天降喜事,投她所好了。

    午后。

    李窈刻意等到兄长小憩的时候,才偷偷跑到了西厢房中。

    元岐既然正好开了口,她就没想过要舍近求远。

    何况,李窈也存着自己的小心思,今日她能用元岐笔下的观音像来养珠,就是替她阿兄给这份恩情存下了一份物证。

    日后待元岐恢复记忆,重回帝都,就算他性子凉薄,不愿偿还恩情,也有这菩珠为证。

    当年渤海郡上贡的那枚菩珠,可是得过今上亲口称赞的。

    到时候她养出来的这枚菩珠被送往帝都,只要在今上面前过一遍,也就容不得元岐否认。

    李窈有求于人,行事自然就有了度量。

    先替元岐煮了一碗浓浓的香茶,又将阿兄早就煎好的汤药,亲手端到他面前,再软语央求他作画。

    忙得脚跟头直打后脑勺,还得留心不被兄长发觉。

    一番折腾下来,可桌案上那张提前铺开的画纸上却仍是雪白一片,上头一笔也不曾有过。

    她在旁边瞧着,替青年磨墨的手都开始发僵。猜疑自己是不是抱错了希望,本来这人就被敲傻了,就算记得如何作画,画出来的恐怕也赶不上从前。如此一番算计,倒显得多余。

    元岐安然坐在画纸后,一时搁下蘸满了墨汁的画笔,去喝那碗煮得热热的香茶,一时又含一颗配药的蜜果。忙来忙去,总是有事做。

    觉得磨蹭得差不多,余光望见身侧少女嘴角紧紧抿住,心中也随她浮起一股焦躁的时候。这才觉得到了时候。

    “窈娘,我想了想,觉得还是手生。如此下笔,怕落了下乘。若你能肯帮我一帮,或许画出来的画,便会好很多。”

    “什么忙?”

    李窈忙把顺来的墨砚推到边上去。见她如此迫切,青年微微一笑,知道自己如今是稳操胜券了。

    “有形总胜无形好。我脑中混混沌沌的,虽然握着画笔时觉得熟悉,可是一动手就开始迟疑,你能不能换件衣衫,坐在我面前,替我做个模子?”

    李窈愣了一愣,就想起其实那三年里她侍奉元岐画画,也是替他做过模子的。

    最初的时候还好,元岐偶尔兴致来了想画仕女图,便要她站在窗边或是廊下花道中,看看景,吹吹风,任他画或不画,一日的光阴也就挨过去了。

    后来却不行。这人不知道是从哪里得来了那些不入流的画册,嫌弃人家乡野画师技艺不精,便要自己动手。

    国之储君,元氏皇朝未来的主人,私下里居然染指那种上不了台面的东西,这也罢了。但他自甘下流,最后倒霉的是她。

    元岐最热衷这些东西的时候,她白天黑夜里都得不了空闲。最初的时候觉得羞耻,后来便认了命——已经是人家掌中随意摆弄的玩意儿,要怎么用,怎么折辱,可不都得由着人家。

    可是当元岐笑吟吟赞她,说以她为模子的俗艳画册在坊间广为流传,帝都士子几乎人手一册,而他也十分贴心,给安远侯府的世子送去了一份的时候,李窈就恨他恨得,想要他死了。

    明明一开始的时候,是还没这么恨的。明明这些难堪的事,她都强迫自己忘了的。

    “不用你画了,我自己再想办法。”

    那些个夜里被帘幕背后的男子一寸寸打量着的羞耻感,如潮水般席卷而来,迫使李窈转身便走。

    她想自己可以去找镇上的其他画师,也可以去书画铺子里走一趟。再不济她可以求薛怀章,让他找他叔父问问,从前刻玉像的时候是仿着什么刻的。她想这次就是所有办法都落了空,也不要再求元岐,更不要再给他做什么模子。

    李窈走出三两步回头,又看见桌案上那碗被青年喝剩一半的香茶,上前夺过来。再转过身的时候,眼睛便红了一圈。

    她觉得自己真是没出息,上辈子被羞辱成那个样子,这辈子还能没事人一样服侍他喝茶,央求他做事。

    李窈劈手就想将那碗茶泼在院子里,身后却传来幽幽一声。

    “李兄救了我的性命,我以为既然是要帮他,便要尽心做到最好,因此多番思量,才无法落笔。也是情急才有此一策,并非有意冒犯你。”

    回头看见青年顶着一张无辜又含着歉意的脸,李窈吸了吸鼻子,隐忍道:“我给你做模子,你就能尽心帮我阿兄?”

    青年看着她微红的双眼,眸色陡然加深,轻轻点头。

    数刻之后,李窈换了一身杏黄的裙衫,正脸对着桌案后的青年,眼神却望向他背后的窗景,看天看云看梨树,独独不看他。

    纸上终于不再是一片空白。

    桌案后的青年抬眼打量几眼,便自有成竹在胸,落笔极快,寥寥几笔,眼前人的姿态便跃然纸上。

    其实本也不必要什么模子的,是他贪心,想与她多相处一会儿。又觉得她那副委屈又酸楚的样子可爱又可怜,值得多看一会儿,才将她留下的。

    谁知竟惹了她哭。

    心头似乎被少女眼角的泪痕浇湿了一般,沉甸甸的,青年还是头一次知道什么叫愧疚,什么叫后悔,下笔时用足了心力。

    于是画纸上黄衣女相的菩萨,神姿庄严而衣带飘逸,眉目温柔又形态端方,是界外之像,而非人间俗物。

    只是······

    “不是说要用我做模子吗?怎么画得一点都不像我?”

    眼角的泪珠早就被偷偷擦干,只留下淡淡的红痕印在眼尾,李窈打量着纸上墨迹未干的画像,疑心自己是被涮了一通,白白赔了小半天的时间。

    “只是用你做个参照。姑娘家的模样,岂能轻易给外人看了去。这画可是要拿给外人去作玉雕的,”

    元岐说着又添了几笔,察觉到李窈神色愈发冷淡,微微一顿,“这只是个小草稿,不必设色渲染,画至这般,也就够了。”

    李窈点头,转身便走,只待墨迹干了以后再送去玉铺。

    身后青年又是一声:“奇了,我替你作像。你不谢我也就算了,怎么还不高兴了,是我哪里做的不对?还是我画得不好?”

    脚步一顿,李窈转身,眼睛却是又红了。

    她不高兴,自然还是因为他说了不该说的话。

    上辈子那般张扬,将她画给了所有人看,这辈子懵懂无知的时候,却知道爱惜她的容貌了。

    此刻,元岐神色越是无辜,李窈便越是委屈茫然,前世被他笑吟吟羞辱时那种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感觉,仿如昨日重现。

    李窈细声细气开口,话里带着刺。

    “你画得很好。可我阿兄救你,你帮他不是应该的吗?再说了我也不是没谢你。”她指了指那没泼出去的半盏茶水,“我还替你煮茶了呢。”

    元岐一窒,扫过那半盏冷茶,无话可说了。

    *

    画纸干了之后,李窈很快就送去了玉铺。

    薛怀章一腔柔情接连被打击,还是本着在其他地方较较劲儿的念头,尽心尽力将玉像雕了出来。

    成品不算十成十的还原,也有了□□成,只看造型和工艺,不像是这边地小镇能做出来的,倒像是从帝都流传出来的玩意儿。

    小小一块玉像,半个巴掌大小,握在掌中时莹润透亮,几乎可以透过玉石看清底下的掌纹。一看就是费了心挑玉料,又在雕刻时下了力,才能雕得这般好的。

    薛怀章将玉像送回来时,李窈正巧在院中收拾杂物,见他从怀中掏出犹自带着体温的玉像时,立刻便露出喜色。

    恰好也在院子里吹风,练习用拐子走路的青年见她一声声唤着‘阿章哥’,还要请那来不及吃饱饭便跑来献殷勤的乡野少年,去镇上的食肆吃饭的样子,酸水就从肠胃一路涨到心里。

    是上辈子知道她还念着她那好夫君,偷偷跟宫人打探时,都不曾有过的酸楚。

    珍藏之物流落在外,还被旁人窥伺的感觉,真是不好受。

    只是不好受归不好受,李窈跟着薛怀章出门的时候,元岐还是横插了一脚。

    他拄着两个榆木拐子,堵在不算宽阔的过道上,留出的小半位置容不下一人走过,摆明了是要将两人截住。

    李窈领在薛怀章身前,见着青年来者不善,堵在那里不说,一双眼睛还净往她掌中的玉像望,就想再刺他两句。

    “我倒是忘了,这玉像能做成也多亏了郎君你。我要跟阿章哥去镇上的食肆,郎君你要不要一同去?”她盯上青年腋下的两只榆木拐子,“就是怕郎君你这腿脚不灵便,只怕去不了。”

    “去得了。”元岐抬起右臂,轻轻将榆木拐子往前一挪,“反正李兄这几日忙,家里不开火。我跟你一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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