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院子里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

    屋里,元岐红着脸靠在窗板上,湿淋淋的发绺儿垂落在肩膀上,晕开一片模糊的水痕。尚有皂荚的香气弥散在空气中,他红着脸站在那里,怔怔愣了半响,最后竟轻轻笑出声来。

    原本,是一心,想要让一切都回到过去的。

    寂静肃穆的重明宫,来往的宫娥中,仍旧放着一个她。

    就是有二心,要在他面前装聋作哑也没什么。总归就是真的聋了,哑了,瞎了,那也是他的——心里有别人也是他的。

    可是今夜起了不同的念头,一切便不一样了。

    从前那张素净端容的脸上,也会一边露出一本正经的表情,一边与他调笑吗?他不记得有过。

    正因为过去没有,如今见了,才会想要拥有,才会生出独占之心。

    此时心里的这种滋味,就像在山野之中瞧见了开得正好的花,若是不能亲手将根茎碾碎,把她的美丽拢在手中,任由湿润而黏腻,如同泪珠一样的汁液弄脏了指缝,那心中的这团野火,是不会止息的。

    *

    元岐腿伤一愈,便将那副虽然实用,却实在有碍他姿容的榆木拐子还回了医馆。李宴照旧窝在厢房中,抄录着那些除他自己之外谁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只有李窈,还算做了点正事。

    每逢有月亮的夜晚,便会将养在矮缸里的蚌母放出来透气,晒晒月光。

    那时她多半会站在院子里的老梨树下,偶尔也会遇上那个从西厢房探身出来,笑意盈盈与她搭话的美人蛇。

    他倒还算规矩,腿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也只是隔着窗户与她说话,东问一句“姑娘今日是否安好”,西扯一句“令兄明日有无出来见光的打算”。

    李窈随意答了,寥寥几句就应付过去。也不见青年神色有什么变化的。

    就这么一直到八月初六,按着惯例,青原镇民前往府衙纳交珠税的那天。

    天光熹微的时候,李窈便站到了院子里的矮缸前。

    虽然做足了准备,心中却照旧忐忑着,因此夜里便难以成眠,想着早早开了母蚌,瞧瞧那菩珠到底是育没育成。

    时至初秋,老梨树上还是满枝头的浓绿滴翠。掀开盖在矮缸上的木盖,就露出了满缸的清水,还有静静卧在清水中的母蚌。满树的浓绿映在水中,清晨的阳光透过疏密不一的枝叶,在水面上投下耀眼而炽烈的光斑。

    李窈挽起袖子,捞起母蚌放在一旁,待要用那把刃磨得极为锋利的长刀剥开蚌壳时,就听见院外急促如鼓点的敲门声。

    看来是有人比她更急,一到日子,连口喘气的机会也不给,就上赶着来要人了。

    她开了院门,外头站着的,果然是陈二,还有由他领着的一众灰衣小吏。

    如李窈所料。

    陈二这几个月里,急得头发都掉了一大把,恨不得掰着手指头数日子,就等着日子一到。好屁滚尿流赶上来收拾自己的烂摊子。

    那天当着青原镇民的面,他前脚被逼着应许李家,只缴纳今年一年的珠税。后脚回到府衙,就被常年将修身养性挂在嘴上的张大人,赏了好几个耳光。

    青原镇府衙里的张大人,书读得不多,功名也不显耀,只是娶了个好夫人,与东海郡中的百年大族梁家沾上了姻亲,这才在青原镇上谋取了一个肥差。

    这些年来靠着从这个位置上捞取的油水,与上头的郡守勾勾搭搭,竟也巴到了寿王府的门槛里。本指望着靠着皇亲国戚的门道一路青云直上。却不料天外忽传惊雷,这些年来借着镇中珠税孝敬上官的事情,居然被人给捅破了。而且还是绕过自己,传到上头,再拐了个弯,由着上头的贵人通知回来的。

    收到贵人来信的时候,张大人那张肥白如玉盘的脸,直接白出了五颜六色的风采,着急忙慌的想了个计策,就想将泄秘的人先行给处理了。却不想人没处理成,反而打草惊了蛇,叫人接连请了几日的假,看来是连府衙里的活计都不愿意做了。

    这偷瞒珠税一事,本就是不能放到台面上说的东西。

    第一次没找到由头将人给除掉,第二次再想找机会,就难了。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张大人清楚自己的本事,事情一出就慌得没了边,幸好等来了那位给他递信的贵人,替他出主意,要他先找借口,将那个年轻账房扣在府衙里,要杀要剐容后再说,却没想到手底下人如此不得用,请个人都请不过来。还乱言乱语,在外头不知道答应了什么,传得满青原镇的镇民都知道了,彻底将整个府衙都架在了火上烧。

    正因如此,这几个月里,但凡在衙里见着陈二,张大人便要赏他耳光吃。

    三五天还好,日子久了,陈二的脸皮就红肿得像个猪头,不得不躲到了张大人寻不到的地方,盼星星盼月亮的,就等着日子到了好赎罪。

    到了八月初六这天,天还没亮的时候。

    陈二便从水寮妓子的被窝里爬了出来,顶着一张红肿的脸,走街串巷寻来一帮人手,敲开李家的院门,正好与李窈撞了个正着。

    “人逢喜事精神爽,陈大人是遇到了什么喜事,大清早就红光满面地出门,可是昨夜里捡到了钱?”李窈看见陈二那张涨红发亮的脸,就忍不住想笑。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她是一点都不掩饰厌恶,开口便是嘲讽。

    “少说废话!今日就是缴珠税的日子,容不得你个小娘皮拖延,要缴尽早缴,缴不了的,这就让人把李宴拖回府衙去。”陈二说着,又在李窈脸上剜了一眼,“到时候求到我跟前,可别说要我念旧情的话。”

    李窈淡淡一笑,也不理睬他,自行到了院中,任由一众灰衣小吏挤满了院子。

    两个灰衣小吏在陈二的指示下,上前敲打东厢房的门。声如擂鼓,大有不把整条街的人都吵醒就不罢休的气势。

    梨树下的矮缸上,摆着那只湿漉漉的蚌母。

    李窈走到矮缸前,本来忐忑的心,已经平静下来。

    菩珠能养出来,她就交菩珠,若是万一没能养出来,西厢房里不是还养了一个流落在民间的沧海遗珠吗?白吃白喝住了这么久,总该在关键的时候出点力。

    将尖刀抵在蚌壳上,轻轻一滑。锋利无匹的尖刀滑开蚌肉如同切豆腐般一气呵成。黄金一样的光斑落在撬成两瓣儿的蚌壳上,折射成刺眼的光芒来。紧致绵软的蚌肉尚且粘成一团,紧贴在蝴蝶形的内壁上,李窈拿着尖刀挑开蚌肉,久久没有说话。

    倒是陈二耐不住寂寞,踱着方步道:“做梦呢,以为随便捡个蚌壳就能掏出来海珠,识相儿点的,早点让你阿兄出来,以为一张门板就能挡得住弟兄们,笑话!”

    这几个月以来,陈二一直叫人看着李家,知道想抓的人跑不了是一会事儿,可是手底下的人敲半天门,叫不出来人,也忍不住有些纳闷儿。眼神就往李窈身上瞟。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窈娘,你阿兄不会是畏罪潜逃,丢下你一个人抵账,自己跑了吧?”说着又捻了捻脸下的黑毛,嘿嘿一笑,“那他这一跑可是大罪,就是陈叔我有心想帮,也觉得为难,不如你······”

    陈二嘴上正花花着,脊梁骨上却忽然一冷,后背上瞬间爬上一片鸡皮疙瘩。回头来看,却发觉西厢房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了,前几日见过的那个俊俏后生,就站在那门槛后头,乌压压的眼盯着他。没什么表情,可就是让他觉得脚底下冒凉风,渗得慌,余下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李窈不知道背后的一番眉眼官司,将手中尖刀扔下,拿起那半片蚌壳,往陈二面前一亮。

    蚌壳上犹自留着湿漉漉的水光,水光底下,是微黄的蚌壳,蚌壳最正中的地方,嵌着一枚莹白的珍珠佛像。佛像与蚌壳紧密贴合,仿佛天然生成一般。薄薄的珠层下透出一股沁人的绿色,是浑然天成的美丽。珍珠质的菩萨像,纹理细腻,衣带翩跹,笑容依依,在清晨还未散尽露气中,显出夺人的耀目来。

    “陈大人。这东西不知道能换来几槲珠,够不够抵我阿兄所欠的珠税?”

    李窈的心彻底安定下来,冷眼看着陈二愣在那里。

    “我记得早些年里,镇东边的孙大户家里捞上来一颗龙眼大小的东珠,缴给府衙,经由人承报之后,郡守就赏了钱,还从青原镇的格民簿上划去了他们一家老小的名字。如今孙大户一家早就迁出了青原。照这样看,这枚菩珠偿我阿兄的债,足够了,或许还能多换些赏赐回来。今日你是注定要白走一趟了。不如早些回去禀告府衙里的大人,就说······”

    错眼看见走进院子里的元岐,李窈冲他露出一个真心的微笑,毕竟这菩珠能够育成,有他的一份力在。若是没有他笔下的那副丹青相助,薛怀章也做不出那枚玉像来。

    转脸又睥睨着陈二呆楞的嘴脸。

    “就说他的主意落了空,如今的珠税补上了。我阿兄从此就与你们府衙,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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