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短的一瞬里，宋芼将眼睛移开，冲着李宴微笑：“师兄，既是兄妹，怎么长得如此不同，只看模样，认不出你们两个是兄妹。就算是在外头撞见，恐怕我也瞧不出来。”

    李宴本不欲再与他搭话，可是伸手不打笑脸人。下意识摸了摸下巴，就被冒出来的胡碴儿硌到。

    “我像母亲，她像父亲，这没什么出奇，不值得你大惊小怪。好了，时候不早了，你这便带人走吧。”

    宋芼点了点头，李窈却又开口。

    “等等。”

    于是宋芼的脸上恰到好处流露出一点疑惑，他含笑看着李窈，贴心地垂头去迁就她，笑容中还带着年轻公子特有的温柔，仿佛有为对方解决一切烦恼的包容，这是令帝都无数年轻贵女们心折的姿态，可是此刻他黑漆漆的瞳子里什么也没有，看上去空洞洞的，倒显得有些冷漠了。

    李窈道：“方才如果不是大人来得及时，恐怕这些人就要将我们全部害了。只是要张大人绑着他们，带回府衙去，这便算完了吗？”

    方才在房里她也听见了，宋芼既然要处置陈二，还口口声声，唤阿兄作师兄，少不得就是有求于他，或者是有什么把柄捏在阿兄手中。她此时对陈二发难，正是个好时机。

    “原来如此吗？想不到几位居然如此胆大。”宋芼扫过陈二几人，冲着立在他们身后的白衣武士微笑，“将这几个人，就地格杀。”

    他说话的口气照旧轻淡。

    仿佛言语间不是决定了几个人的生死，而是午后与人闲聊时随口应了几句话罢了。

    李窈胸中堵了堵，就像起前世元岐将他带到重明宫中对峙时，他也是这样，简简单单，像在闲话家常一样将藏了多年的秘密吐露出来。

    被绑住的陈二和几个小吏闻言挣扎起来，口中呜呜作响，额角和脸上都因为剧烈的挣扎绷出了一道道的筋肉。身材魁梧的白衣武士们上前拧住几人的脖子，轻轻一别。连血都没流，地上的几个人就像摊死面一样软了下去。

    她有些不忍，将脸别过去，并没有出声。

    世道如此，怪不得她。这几人方才若是肯客气一点，就不会落到如此下场。剥果见因，一切都源于他们自己的贪心。

    宋芼又与李宴道了别。走出几步，又想起什么一样回头，眼神落在李窈身上。

    他久久没有说话，眼神叫人捉摸不定。就算李窈本来看着别处，经由他这样打量，无论如何也忍耐不住，抬头与他对视。

    “大人还有什么事吗？”

    宋芼轻轻摇头，发觉李宴面色越来越不好看，微微一笑。

    “看到姑娘，本来是有些话要说的，可是到了嘴边。又忘记要说什么了。真是奇怪。”

    说着，他又恢复了来时的样子，继续道：“这次来得匆忙，也不知道师兄还有你这个妹妹，赶明儿一定补齐，派人送到府上。”

    李窈垂眼，“不必。谢过大人好意。”

    她的口气是平静的，但宋芼就是能从那种平静中听出一股执拗的抗拒来。

    而正如她执拗的抗拒，他忽然就变得异乎寻常的顽固，仿佛这样就能将她所有的抗拒消解。

    “见面礼还是要的。”他再度颔首致意。转身朝着院外而去。余下的声音飘散在风里，淡雅如莲，轻飘飘没个落处。

    送走了宋芼，院子里的人全部涌了出去。白衣的武士们拖走了尸体，院子里只剩下兄妹二人。

    “窈娘，你方才的话里，可透出一股杀气，与从前大不一样。”

    李宴语气透出些疲惫。他揉了揉眉心，目光落在立在身侧的李窈身上

    李窈一愣，迎着兄长的目光直直看过去，并不躲闪。

    “阿兄觉得，是我做错了？”

    “不是觉得你做错什么，而是觉得此事，无论如何，都不该由你来做。”

    李宴觉得三个月以来积存的疲惫如潮水般向自己席卷而来，是任他再如何叹气也无法纾解的疲惫。

    他看向妹妹。李窈仰着脸，唇瓣紧紧抿在一起，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整张脸白得让人可怜。

    他好像直到今日，才发觉她终于长大，早就不是记忆里怯弱幼小，需要人保护的样子。

    过去追在他身后，连手上破了一点皮都要哭闹起来的小孩子，如今在他不知道时候，变成了个亲眼看到有人在面前死去也不会流露出惧怕的姑娘。

    从前那么多年里，他已经习惯挡在她身前，替她遮风挡雨。忘记了孩子都是会长大的，再怯懦的小孩都会长成大人的一日，如今她不会再叫人欺负，也有了自己喜欢的人。

    或许日后，还会有另外一个男子站在她的身边，去做那些他并不能做到的事情。那个男子会与她生儿育女，合好百年。等到她老到了牙齿掉光，头发斑白的年纪，替她求医取药的人，也会是她的丈夫，而不会是她的兄长。

    他揉了揉李窈的发顶，感觉到掌心里少女发丝柔软如水。

    “原是我想错了。你做得比我原来想得还要好。有人欺负你，你自然得十倍百倍的还回去。真的长大了，看来就算是你自己一个人，也不会让人欺负。”说这，李宴又无奈一笑，“前些日子我还逗你，没想到始终没看明白的是我自己，你早就不一样了。”

    李窈让他弄得心里惴惴的，想要再解释，李宴却将她拉进东厢房，要她在案几前坐下。

    依稀还能闻得见焚香的味道。

    李窈知道自己是坐在刚才宋芼坐过的地方。那种焚香是密阳郡产的龙眼香，初调清甜，余味微苦，很像他这个人。

    “家里最近的事情，本来还觉得你是小孩子，便没有跟你说，没想到你忙前忙后，还做了这么许多。”

    李宴话里有些歉疚，接着展颜一笑，“不过如今好了，你也不必再担心，此事大概已经有了定论，过些日子。我便带着你离开青原，记得你从前总是说，要到我读书的地方去看看，如今倒是能全你这个心愿。”

    “阿兄！”李窈吃了一惊，她心想事情怎么会这么顺利，离开青原镇，也就意味着能和眼前这些是非扯清关系，她自然是愿意的，可是心里总觉得还有些东西放不下，像拿着刀剑去砍丝绸一样，纵使刀剑锋利，也有斩不断的丝缕纠缠。

    “怎么，你是舍不得这里吗？”

    “不是，只要阿兄你没事，我自然是愿意走的，去淮南也好。只是以你跟我的身份，府衙哪里肯放我们走。”

    李宴：“方才来的那个人，是我过去的同窗，我跟他做了一笔交易，等事情定了。府衙就会把我们的名字从册籍上消去。”

    李窈犹豫一番，还是开了口，“阿兄信那个人吗？万一他要骗你呢？万一他只是想拖延时间，然后再来找人对我们下手呢？你是没见到刚刚，陈二那些人的作派。若不是······”

    话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忽然小下去，心里某个地方沉了一下。

    若不是有元岐在前相护，恐怕刚才也没办法轻易脱身。如今他还是个脑袋空空，什么都不记得的傻子，她跟着兄长离开青原镇，将他一个人留在此地以后，他一个人又要怎么办呢？

    “宋芼那个人，做事有分寸。我既然敢开口与他做这笔交易，就有让他们放你我离开青原镇的把握。不过，你倒也奇了。”

    李宴摸了摸下巴，神色中多了些许打趣的意味。

    “你不是喜欢好看的男子吗？怎么见了宋芼，倒显得如此冷淡？”

    “我才没那么没良心，一看他就不是什么好人！跟那些人是一伙的吧。”李窈垂头把玩起桌上那方墨砚。

    听得耳边兄长的声音轻柔且带着笑意。

    “人活在世上，有时候被立场左右，便不能简单地说他是好人坏人。不过说这些也没用。我那个师弟，是帝都侯府出身，小时候性情便难测。你讨厌他也好，这样的人，齐大非偶，并不是良配。”

    “反正我只知道他要害你，他就是坏人。”

    李窈心想是了，齐大非偶。

    元岐再落魄，那也是太子，

    前世他双腿受伤到那个地步，还能平安回到帝都。

    如今她又将他那一双残腿治好了，再怎么，走也能走回去的。

    她又何必多此一举，担心他呢？

    而且世上多得是想要巴结他的人，方才他是缩在屋里没出来，若是出来露了面，撞见了宋芼，恐怕是立刻就被打包带走，回去做他的太子殿下了。

    日后天各一方，南北两望，离得远远的再也不见面，本是她一直以来的愿望。

    方才留在心中的杂念仿佛终于找了出口，顺理成章被清理了个干净。那一瞬间里从脑中闪过的思绪，像是春天漂浮在空气中的柳絮一样，转眼就不知道被风卷到了哪里去。

    她心想这才是对的，本来就是不该遇见的人，如今兄长平安，事情有了解决的希望。两个人各自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才是命中注定好了的。

    空气中的焚香气息不知道什么时候消散了。桌案上那方出自名家之手的墨砚在李窈的掌下无意识地移来滑去，与木制的桌面摩擦，发出沉默的声响。

    不算窒闷的屋子里，李宴默默看了一会儿，忽然明白妹妹心里只怕又在想些他弄不明白的事。他并不点破，也不追问，只是知道有些事情，恐怕不是能轻轻松松就说得出口的。尤其是这个年纪的女孩家的心事，更是如此。

    极长的一段沉默之后，还是李宴先耐不住疲惫。他赶了李窈出去，又在她即将跨出门槛前开口。

    “世间的缘分都是早定的。你若是讨厌一个人，上天迟早都会让这个人从你身边走开的。”所以不必多想。

    李窈轻轻点了头，悄没儿声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