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于是当夜李窈便真的做了一场梦。

    梦里她回到了那座总也走不出去的重明宫。

    那是大概是金秋之后的一个雨天,宫院里银杏树叶子早就泛黄。到处都是雨丝连绵。黛红色的宫墙在雨水冲刷中,颜色变得柔和起来,并不如晴日时刺眼。

    李窈站在滴雨的檐下,伸出手去接外头的雨水。

    略微摊开的手指之间只有微凉的空气,雨丝并未停留,便径直穿过她的掌心,落在碧波荡漾的镜湖之中,叫她明白眼前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长廊转角匆匆冲来两个握刀的武士,神色肃穆,青色的衣襟上还带着血,腰间各都挂着东宫御殿禁军的玉牌。

    李窈退后一旁,垂头想要避让。

    两个武士走得龙行虎步,步履匆匆,眼中好像并没有她这个人一般,靠左的武士腰刀在廊柱上磕了下,刀鞘便朝着李窈横扫过来。

    她差点惊呼出声,而后却眼睁睁看着武士的刀鞘直挺挺从腰间滑了过去,毫无阻碍。

    擦身而过的时候,靠左的武士像是起了谈话的兴致。

    “你说这御史台的羊大人还真是个硬骨头,而今陛下已经薨逝,诸王被拦截在帝都之外。帝都的禁军也全数被殿下掌控,聪明的人就该明白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也就是羊大人。死都不肯低头。”

    同伴闻言嗤笑一声。

    “你当是咱们,文人不就讲究一个气节。再说了,上次殿下召见群臣,数他叫得最凶,说什么,历来天子哪里有残腿之人。这不就遭了罪。还连累了与他联名上书的人。也罢,你我还是守好本分,别让诸位大人等急了。承恩门那位统领可不是好说话的。”

    武士口中的殿下一定是元岐,可是他们说的,什么陛下薨逝,那是李窈从没听说过的事情。

    她跟在两个武士身后,想看看他们究竟是要去做什么。

    两个武士很快便到了承恩门外。互相交换了个眼色,一个武士摘下腰间玉牌,交给了守门的护卫。

    金属浇铸而成的青铜大门幽幽一声响,错出一道两人宽的缝隙。从那道缝隙中汹涌而来的,是一股浓郁的血腥气。

    李窈不自觉皱起眉,抬头看着青铜宫门上头的石匾。

    承恩门,本是东宫侍臣每日上值,归家时必定要经过的一道宫门。

    石匾上的字,据说是某代大鏖天子亲笔所书,用以警示储君日后要铭记君臣相携之谊的。

    两个武士闪身从缝隙中穿过。眼看宫门就要重新合拢,李窈犹豫一下,也紧跟了上去。

    承恩门外便不再是重明宫地界。

    跨出那道暗红色的门槛的时候,李窈心中竟有些惴惴,想着上辈子有朝一日走出重明宫的愿望,居然是在梦中实现的。

    宫门外却跪了满地朱紫官服的公卿,昔日在朝堂中搅弄风云,谈笑之间便能决定一郡百姓民生的大吏们,此刻匍匐在砖石地上,宛如一群被赶到一起,引颈待宰的鹅鸭。

    绵绵细雨中,青石地砖上的鲜红色还浓得刺眼。

    李窈晃了一眼,便连忙捂住口鼻,退到一旁,余光只看见那摊鲜红色之旁,残损的细长物什。

    那物什颜色苍白,一端渗血,另一端套着一只玄色鹰头履。显然,是从人身上砍下来的。

    “诸位听好了,殿下要我替诸位带句话。”领命的武士冲着一旁的承恩门统领点了点头。

    列队侯在阔道下的武士们便四散开来,像是只等下令便要动手的屠夫们一样,一人守住了一只瑟瑟发抖的鹅鸭。

    武士面无表情。用平板的语气,复述那句带着嘲弄的话。

    “殿下说:孤听闻天下不曾有残腿的天子,那么试问诸君,天下是否又有残腿的公侯名相?”

    话音一落,宣令的武士率先抽刀。

    腰间佩刀出鞘,寒光一闪,朝着身前那名须发花白的大臣膝下,劈砍过去。

    雨丝中忽然就多处十几片飞开的血花。血花飞开处,紧接着就响起,像是落入猎人陷阱的野兽才能发出来的叫声。

    大片大片的血色从佩刀劈砍处绽开,从承恩门上向下看,像是一朵朵怒放的秋海棠。

    陡然让这座屹立四百八十多年的储君宫门沾上了妖艳的气息。

    空气中的血腥气扑面而来,浓郁的令人怀疑这场雨到底是不是一场血雨。

    李窈捂着眼睛僵立在那里,动弹不得,只听到远处武士低低的声音。

    “快给诸位大人止血上药,务必保住他们的性命。日后殿下可是还要召见他们的。”

    远处不知道是哪个臣子嘶喝着发出声音,断断续续,却如同惊雷般响在耳侧。

    “大鏖四百余年基业,将毁于妖魔之手!元岐,你这个杀父弑君的孽畜,定遭天谴!”

    天幕之中恰好便响起一道轰隆雷声,遥遥与臣子的声音相互照应。

    李窈立在承恩门下,只觉得胸中一股剧痛传来,竟然站立不住。一阵秋风吹过,便将她推回了承恩门后的地界。

    金属铸造的沉重大门严丝合缝,封住了门外臣子们的□□和哀嚎,也将浓郁的铁锈味一同挡在外头。

    李窈按着胸口,只觉得那里跳得尤其快。再试着穿过那道承恩门,却是不能够的了。

    她站在那里,慢慢理着思绪。

    皇帝薨逝与元岐脱不了干系。

    身体残缺,又弑君杀父,想必那些臣子定然不会接受这样一个君主,所以那位大人便上书,说什么天子岂有残缺之人,接着,便招致元岐加诸于身的报复。

    元岐这么一招并不高明。

    故意砍掉那些臣子的双腿。且不说史官必定要给他安上一个暴虐的名声,就是当下,砍了这些公卿大臣的腿,虽然能震慑余下的臣子,但他们只会畏惧,不会尽忠。

    日后只要有人在帝都外扯起诛杀暴君的大旗,这些切实受到伤害的公卿们,便会在暗中支持。来自帝都的物资,就会源源不断地向着帝都外供应。

    如此简单的道理,李窈略一思索就能想明白。

    她不明白的,元岐为何会出此昏招。虽说直接以十倍百倍的代价报复回去,符合他的性情,但是这自杀一千,伤敌八百的蠢事。按理说,他是不屑做的。

    宫门外风雨飘摇,天色像是一张浸满了雨水和墨汁的纸张,灰暗沉郁,压得人胸口发闷。如同方才那般,铜门忽地又错开缝隙,两个武士并排挤了过来。

    “你去回复殿下,只说我们照着谕令做了,但羊御史体虚年迈,当成就支撑不住,血崩死去。其余的就不要再说了。”

    一个武士嘱咐,另一个武士应下,转身便匆匆离去。

    李窈便还是缀在武士身后,跟着他去往重明宫正殿。

    一路上雨势更大。

    临近正殿时,武士的衣袍已经湿得能拧出水来,雨水顺着铁青色的刀鞘淌下,滴答下一线暗红,像是承恩门外的血花一路延伸到了这里。

    武士并未直接闯入殿中,而是在满是雨水的长阶上跪下,向在殿外侍奉的内侍禀告。两人低低絮语间,只觉得身侧一阵冷风飘过,抬眼去看,眼前只有漫天飘摇的雨丝。

    殿外秋雨飘摇,殿内只有连排的灯火随风摇曳。

    李窈穿过飘飞的幔帐,发觉正殿里还如她记忆中那般,窗扇大开,四周设有幔帐,连同那日倒下时扶着的紫檀桌案,都还摆在原来的位置。

    什么都没有变,只是处处都瞧不见元岐的身影。正踌躇的时候,听到内室中一声轻柔的声响,叫魂一般。

    “窈娘。”

    这一声,倒比方才那道惊雷更让李窈心惊肉跳。

    她停在那里不敢动弹,后悔就这么贸然闯入殿中。

    内室里的低语声并未暂停,幽幽回响如一把拨开了的琴弦。

    “那些老匹夫真是惹人厌恶,自己私下贪财贪色又贪权,孤稍微出了格。他们便要上书,说什么孤好□□,乃是不伦,又说孤是残缺之人,做不了天子。这下好了······”

    内室里男子笑声低沉暗哑,透着一股浓浓的嘲弄。

    “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先帝的事。孤不堪为人子,那也是先帝不配做孤的父亲。你说,天下哪里有屡次叫人杀害儿子的父亲。”

    李窈听得出那是元岐的声音,他像是在对她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她壮着胆子朝内室而去,只嗅见比方才血腥气还要浓厚的薰香,简直浓得叫人流泪。

    袅袅青烟从铜金色香炉从飘出来,熏得满室浓香。说话的男子就藏在如云的幔帐背后。

    “这下好了,孤让人带着那些上书臣子的妻子们,往射鹿门下走了一遭,留了她们半日。不是说孤好□□,乃是不伦吗?如今他们的妻子便是遭了孤的毒手了,不知道传出去,帝都百姓背地里该如何议论。”

    隔着纱帘李窈看见他的身影。

    心中便想百姓要骂也会先骂元岐这个昏庸的太子,这么荒唐的把戏他也能用出来,真是疯了。

    帐子里的人又低低道:“你喜欢这件衣衫吗?孤倒是很喜欢,让绣娘们改了再改,绣了三个月才做出这么一件,只是朱红杂金的襟带不大衬你。从前也没见你穿过,料想你是不喜欢的,应该烧了。让她们再换套给你。”

    帐子外李窈低头看着自己一身雪白的素衫,一下就明白,元岐确实不是在对着她说话。

    那么他满口的朱红杂金,又是从何处而来?

    李窈屏息朝床帐走去,心知元岐看不到自己,腿肚子却还是有些打颤。

    她心里已经明白,这个时候自己怕是已经不在人世了。元岐此时却一口一个她的名字,其中定有古怪。

    暗青色的纱帐上绣着二十四孔雀图,绵软如女子肌肤,一见风就漾起细密的纹路。

    李窈顺着纱帐开合处,往里头窥视了一眼。

    暗青色的纱帐里,女人面色苍白如纸,像一尊人偶般裹在朱红锦袍中。她安静地躺在那里,仿佛陷入了一场漫长的梦境。

    披着重锦绣袍的男人端坐在女人身侧,含笑呢喃,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似乎身侧的人真的只是睡着了一般。

    李窈再细看那个女人的脸,便发觉她与自己有着同样的一张脸,而此刻那张脸上已经有了紫淤的瘢痕。

    她站在床帐外,面上不动声色,心中早就天崩地裂。

    她心思转过了几转,只明白了一件事。

    床帐里也有个她。是叫人细心装扮过,脸上却已经斑驳不能见人,还透着一股腐臭的,已经死去的她。

    难怪宫室中熏香如此浓重,难怪她一路走来都没看见侍奉的宫人,难怪臣子们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皇帝。

    连死人都不放过,元岐还真是疯了。

    弑君杀父,羞辱虐杀朝中公卿,至今没有登基,而是以太子的身份掌控帝朝大权,还在所居的宫室里养了一具女尸。

    摆明了,是将大鏖四百余年的礼制和朝堂政务当作乐子看的。

    这样的人,果然是该遭雷劈的。

    若她是大鏖先祖,就算冒着魂飞魄散的危险,也是要从皇陵里钻出来,施展雷法劈死元岐这个祸害先祖基业,注定要遗臭万年的子孙的。

    仿佛印证她心中所想那般。庭院中轰然一声雷响,雪白的电光一下便劈中了那棵腰粗的银杏树。金黄色的银杏叶纷纷洒落,像是掀起了永无止境的大火。

    李窈猛地睁开眼,发觉已经睡到了日上三竿。

    醒来时身边已经空了。她抚着胸口,暗自庆幸,醒来时看不见元岐那张脸,否则定是要当场晕倒的。

    “姑娘,婢子侍奉您更衣。”

    内室的女使跪坐在离床榻很远的地方,她已经等了很久,眼看着床榻上有了动静,这才跪行迎上前去。

    李窈向纱幕外望去,就瞧见女使手中托盘上,摆着一件朱红色薄纱裙衫,她静默了一瞬。好险才将脱口而出的叫声压抑了回去。

    夭寿啊!

    “不要这件,你去另取一套来。”

    托盘上朱红色的裙衫像极了她梦中瞧见的那件,一层叠一层的繁复绣纹像是一件能将人裹地严严实实的寿衣。

    李窈自问是没那个胆子穿的。

    “可是,这是那位郎君吩咐,要婢子为您准备的。”

    女使埋头跪在榻边,声线抖起来。

    想到昨日那个与她同住一屋的小女使的下场,就不寒而栗,更不敢遵从李窈的话。

    “怎么了,是我替你挑得裙衫不合适?还是有人惹了你生气?”

    元岐恰好就在此时闯了进来。他带来了一身清爽气息,微笑站在那里的时候,只看模样,的确是个叫人挑不出错处的年轻人。

    可是他做的那些事······

    李窈无声叹了口气,眼神复杂。

    “你,我,唉······”

    她终究是没说话,拜梦中元岐的作为所赐。她忽然就对自己的未来绝望了,只觉得好像再如何挣扎也努力,也敌不过这么一个毫无底线的人。

    “日后你别替我挑了,让我自己选吧。”

    她低头闷闷道,耳边倒响起元岐带着笑意的声音。

    “好说,只要你肯跟我有日后。这不过是件小事。”

    李窈明白,这暗里的意思就是说,如果她不肯乖乖跟他有‘日后’,那么就连选裙衫这等小事,都不能由她自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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