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日头正好,晒得整座庭馆都雪亮温暖起来。

    不知道是侍从们的疏忽还是上头人的吩咐,小楼中成片水红色的幕帷都已经撤去。外头门廊高高悬挂着的两只灯笼,仍然是原先用过的两只。灼然的红色笼布借着日光,远望去就如同两团凌空燃烧的火,烫得人心里发虚。

    新换的女使错估了东南的节气。

    按着日子,立秋之后便该一日比一日凉。前几日更接连下了几场雨,放在帝都,就该是霜打红叶的时节。偏偏是在东南,日头不比盛夏时候衰减多少,空气虽然萧疏清爽,多在日头底下走上一会儿,还是会发上好一身汗。

    魏鹤卿今日穿了件夹绒的丝批,去小楼拜见的路上就已经耐不住燥热,脱给了捧衣的女使。剩下身上薄薄一层云紫的裙衫。

    一身裙衫用得是鲛纱料,轻盈又绵软。

    她从园子里到门廊这一路,脚步虽然缓慢,望见那两只灯笼时,身上还是又闷了一层汗。

    站在门廊外远望,不远处长街拐角处,云松旁已经停了一架青布的马车。

    白衣直裰的年轻人静静站在树下,束发的玉冠氤氲出暖光,与衣衫同色的雪白革带以恰到好处的尺寸绑在腰间,越发显得腰背挺直劲瘦。像是从先代画圣赵端公的长篇卷幅中走出来的人,借山水灵气汇于一身,清且秀美。

    魏鹤卿略站了一站,嘱咐女使小心用方巾沾去她鼻上的汗水,又拢了拢鬓发,这才上前,轻轻叫了一声郎君。

    她在宋芼身前不远处站定,与他隔了不远不近的距离,心想今日即便是要与他说个清楚,也得输人不输阵,替这段日子以来的绮思做个收梢。

    “姑娘近来安好吗?”

    宋芼笑得清淡,先是一声问好,倒让魏鹤卿出口的话憋了回去,她静静站在那里,点头。

    其实她是不好的。

    但是这话就算是跟女使说也不能跟宋芼说,因为跟他说也没意思。

    眼前人并非良人,何况他心里念着的恐怕也并非是她。魏氏金尊玉贵养大的女儿家,没必要放软身段去讨好一个暂时跟她还没有什么关系的男子。

    “宋郎君这次前来拜访,既不送拜帖,也不叫人同传。私底下让女使邀我出来,为得恐怕不是问一声好。”

    魏鹤卿不去看年轻人的脸,怕看了就狠不下心肠。只听到耳边声音淡淡的。

    “姑娘说得没错。前些日子我替魏大人做了一些事情,姑娘如今也该知道了。”

    “你倒是敢说出来。”

    他直来直去,倒让魏鹤卿觉得惊愕,抬头看见青年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我替魏大人将李家兄妹两人诓入府衙,以此换取世子的位置。这有什么不敢说的,就算我不说,魏大人身为姑娘的长辈,也不会不告诉姑娘你。我来,只是想知道,他们两人入府之后,如今境况如何。”

    宋芼低头看着魏鹤卿。

    这位世家出身的贵女,第一次在他面前,那张清雅的面孔挑高了下巴,露出嘲讽来。

    “郎君做人好没意思,已经将人送来了。又来关心人家的境况做什么。”

    魏鹤卿挺直了脊梁,做出一副傲慢而冷淡模样,心中却不是不吃惊的。

    魏长元的确对她透露了一些东西,可是说的却远没有宋芼这般详细。

    她以为宋芼只是将那个他曾经有意,但阴差阳错不得不拱手相让的姑娘送到了元岐手边,却没想到里头居然还牵扯了那个姑娘的兄长。更何况宋芼用的是“诓”字,那么这事情里可揣摩的余地,就又大了一些。

    魏鹤卿直觉先前她是想错了。

    “人送是送来了,可是他们将来的福祸,我这个推手却什么都不知道。心中未免觉得忐忑。这件事的确是我做得不对。但除此之外,我还是想要跟姑娘说清楚,我与那个李姑娘,并没有什么瓜葛,至多至多,是有过几面的缘分。外加送过一盏灯的交情。姑娘若是因此而犹疑,想一改前盟,令觅良人。我别无他话,只是想让你知道······”

    宋芼往前了一步,嗓音清润如连夜滴答的春雨。

    “我心中是想过,聘娶姑娘做宋家妇,与我偕老百年的。姑娘可以觉得我是个小人,但在你我这一段故事上,我从来都用心不二。”

    用心不二是真。用情不深也是真。

    宋芼垂眸敛袖,又从那个略显僭越距离,退回原先所在,继续轻声道。

    “这话告诉姑娘也没有什么。我不比其他世家子,一路走来,不得侯爷欢心,深受大母和兄弟猜忌,不能不去争。这件事我不后悔,我若不做,日后承爵的必定是我的长兄,到时候更没了出头的机会。只能被碾到尘泥里,任人宰割。姑娘嫁了那样的我,才真的要后悔一辈子。如今姑娘看清了我的面目,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还留有反悔的余地。对姑娘来说,是件好事。”

    魏鹤卿拢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掐住,

    当日在宴席上,一眼瞧中这个人的时候,他也只是个白衣的侯府庶子罢了。是不是世子,能不能袭爵什么的,她其实并不在乎。

    心中的天平摇来摆去,一时觉得还是应该退婚,一时看着宋芼清俊出尘的脸,又觉得如此稀里糊涂嫁了也没什么。

    说得俗气一些,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未来的夫婿有副很好的皮囊,为人又肯上进,虽说这件事上,用得手段卑劣了些,但是人生在世,谁就敢说自己做过的所有事情都能往日头下摆呢。

    嫁给他,往后的日子未必就过不好。

    看着年轻人那双清淡温柔的眼,魏鹤卿久久没有回话,最后还是垂下头。

    “我再想想吧。其余的事情,郎君也不要再想从我这里问出什么,舅舅不许我知道太多的。”

    宋芼点头,也不挽留。站在原地,看着魏鹤卿在女使们的簇拥下回到了庭院内,这才上了马车。

    魏鹤卿口中说着再想想,实则是根本想不出到底要如何去做。

    稀里糊涂过一世也没什么,她的确喜欢贪慕宋芼那张淡到极致也浓到极致的皮相。

    可是有些事情一旦知道就忘不了。

    从小到大无论是锦缎丝绸还是闺阁摆设,车马香驾,能送到她手中的都是千挑万选,一点缺漏都挑不出来的。

    宋芼于她,就像是一只极为心爱,质地极好的白玉发簪,本来觉得千般好万般好,藏在梅花匣子里,让人碰一下都觉得膈应,只敢在夜深无人的时候才敢簪在发上,揽镜自照的存在。

    却因为偶然在白玉里发现了一处斑点。便有了遗憾,遗憾这玉簪的质地从此就不再通透润泽了。

    若是留着自己把玩,怎么都忘不了玉里藏着的那处黑斑。又因为曾经爱惜过,不忍心就这么放手让给别人。

    放不下,拿不起。

    魏鹤卿顶着日头就去园子里散心。驿馆的园子再大也大不到哪里去,匆匆走过就都看遍了。

    幸好还有一方宽阔的莲池,荷叶尚肥,绿得滴油,足以慰藉魏家姑娘自从来到青原镇便碎了一地的小心脏。

    长楫推岸,小舟顺水飘荡。

    本来簇拥着魏鹤卿的女使们四散而去,各自去寻各自的乐子。很多女使挤到舟边,摘了一叶又一叶肥硕的莲叶,胡乱擒在手中,蘸着湖水相互泼洒。嬉闹之间露出一大截雪白的玉臂。

    魏鹤卿只是倚在一旁看,看着看着忧愁就消减了许多,少年人的忧愁再苦又能苦到哪里去呢?

    她扶着小舟,撸起袖子,摘了一只荷叶,正要朝着距离最近的那个女使挥出去。

    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方才还闹得厉害的女使们,已经噤了声,挤作一团,齐齐望着同一个方向,还有些人脸红着,不自觉去抿鬓边的碎发。

    “姑娘,您瞧。”

    身边的女使忙不迭上前替魏鹤卿整理衣袖,压低了嗓音,朝着众人远望的方向瞧了瞧。

    “有人在看咱们呢。”

    魏鹤卿便朝着那个方向转身。

    不知何时,小舟迫近湖岸。

    一栋墨色小楼伫立在小舟对岸,制式简约而古朴,看起来有许多年未曾修葺。小楼二层大开着的窗扇里,露出一个年轻人消瘦颀长的身影,依稀可见其模样。

    魏鹤卿看到那个年轻人的第一眼就明白了。

    女使们齐齐噤声远望,并非因为觉得被人窥视而恼怒,而是因为怕在那个年轻人面前出了丑,露出不那么矜持娴雅的一面。

    她与年轻人对视。

    隔着数百步的距离和湖面的水汽,只来得及看清对方的眼。

    极清极亮,像是天工浓墨重彩造就晚秋时的繁绿杂翠,就为了衬托他眼中的那一点安静。

    魏鹤卿觉得像是迎面遇上了一股徐徐而过的清风,扑来一瞬,还来不及细细体会是什么滋味。

    年轻人身后就闪出一个魁梧的武士,将那方梨花木的狭窄窗扇,用力合上了。

    身后女使堆里不知道是哪一个发出失望的叹息。

    魏鹤卿没有理会,低低叫舟子撑开长楫,沿湖返回。心里却开始一点一点描画那个年轻人的脸。

    她能猜出那人的身份。

    能在那个时候出现在那里的,就只有被宋芼诓骗入府衙的,太子新宠的兄长,青原镇小吏李宴。

    但是魏鹤卿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就再次撞见这人。

    驿馆不同于魏家老宅,左右不过就几座小楼,一条阔道自中间贯穿而过。要入要出都得经由这么一条道,想避也避不开。

    就在往寝居而去的那条路上,不偏不倚。魏鹤卿与李宴对面撞了个正着。

    跟在李宴身后的两个武士,手中提了个不大不小的包袱,以半是胁迫,半是翼护的姿态,示意李宴暂歇驻足回避。

    恰好又有一架运时季蔬果的马车要从阔道中间穿插过去,魏鹤卿等人便也在路边让了一让。

    不能不让,如今这座庭馆里最尊贵的不是她。

    等候的当口,魏鹤卿便又听见李宴的声音。

    他在向两个武士请求。

    “两位真的没有看见那枚白玉扳指吗?没找到它。我是不能走的,就算你们要杀我,我也不能走,那是父母留给我们兄妹唯一的东西,如今妹妹被夺走,我不能再丢了那枚扳指。”

    魏鹤卿听着那个年轻人用平淡的语调,说着本该哀伤的话,确信之前果然是想错了。

    边上几个女使你推我挤,互相递眼色,虽是第二次见面,却不妨碍她们可怜这个境遇悲惨,长相却出奇清秀的年轻人。

    公卿之家出身的贵族年轻人中,的确有不少既俊美又气度不凡的,可那些公子郎君与她们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多看一眼都是用心叵测。哪有眼前这个,看着平易近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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