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车厢中,元岐将锦囊搁下,手不由得就摸向喉结处。

    那里的血痂掉得差不多了,暗红色的凝块褪去之后,留下的便是颜色粉嫩,新长好了的皮肉。

    指尖在喉结上抚了抚,倒是不疼,就是痒。

    其实就连那个夜里李窈将指甲深深掐进他脖颈的时候,元岐也来不及感受到痛,感官尽数被另外一种快乐侵蚀倒是真的。

    元岐解开锦囊,里头装着的就是那只菩珠。蚌壳之中的珍珠,在不算明亮的天光下也显得莹润动人。

    他将锦囊连同里面的东西,一齐递给身侧的人。

    李窈如今作了寻常女使打扮。

    整头的乌发束成一股,松松拢在脑后,一根朱红色的缎扣长绳子由头到尾,穿过蓬松柔软的发间,将一根辫子分作了七段,在尾端又紧紧扣上一个翠碧的玉环,缀在那里,随着行走时的动作左右摇摆。

    她也穿着那样素洁的白衣,里衣压在下头,只在高高的衬领上露出一段窄窄的暗青。鬓角两缕鬓发轻轻蜷在那里,在与满头乌发相接的地方,就露出脖颈上一片衬着青色的雪白。旁侧的人晃眼看见了,便总也忍不住要将目光往那里移。总觉得她身上,有些地方是要与寻常女使不同的。

    她扫了那锦囊一眼,并没有伸手去接,依旧坐得端正,双手安安稳稳放在膝上,姿态看似安闲,却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

    元岐垂眼看她膝上修洁干净的指甲,钝而润的指甲下泛着淡淡的粉色。

    弯了弯唇角,背后不知怎么生了一层汗,忽然觉得这架能同时容纳数十人的马车有些逼仄,空气也有些闷热。

    他腾出手,将挡风的纱帘掀开一半,待得扑面的冷风冲进来,驱散了那股热意,便开口道。

    “上次你闹脾气的时候,赌气扔了的。本来我想把这个东西也混在税簿里缴上去的,但想了想,还是留下吧,摆在重明宫里,也算是个念想。”

    “留着能作什么念想,不过是充作你骗人的证据。”

    伸出去的那只手僵在半空中,珍珠上映出的光辉这个时候倒显得生冷发硬了。在月色和水色浸润下,所凝结出来的那一层薄薄的珠膜,渗出了在水底幽暗处才能窥见的冷光。

    元岐没说话,神色依旧淡淡的。

    他重新将珍珠塞进锦囊,掀开纱帘,随意抛给一个骑马的武士。

    就差那么一点,装着菩珠的锦囊就要顺着武士忙乱的动作,顺着鞍子滚落下去,掉在疾走的马蹄下了。

    幸而那接东西的武士身手敏捷,顾不得有摔下去的风险,腰身一歪,连玉带上扣着的那柄长刀都打了晃,这才险而又险地,抬手勾住了锦囊上随意飘荡的丝绦,重新将小小的锦囊捧进怀里。

    “殿下,这是要?”

    “把这东西给魏长元,他自然知道如何处置。”

    武士诺了一声,即刻又驱马离去了。

    李窈仍旧低头看着自己交叠的双手,也明白刚刚元岐是在故意跟她赌气,不言不语地就把东西送出去,心里肯定是气得不行了的。

    但是他因吃了闭门羹而生气懊恼,她心里又何尝能像装出来的这般和顺安乐。

    总归吃了暗亏的是她,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还妄想着与他周旋的也是她。

    若继续跟他这么僵持下去,吃亏还是她自己。

    *

    车马辚辚声中,镶了铁掌的马蹄一路碾过路上的飞尘,待到远远望见了渤海郡城上高高飘扬着的玄底鏖兽旗帜,魏长元悬了一路的心,才终于能落地。

    因为事前通报过的缘故,车队一路上通行无阻。

    走过黑洞洞的城门隧道,之后便是入城主道。

    已经接近日暮时分,落日时金黄色的余晖将位于东南的繁华之城镀上了一层金光。烟熏火燎的气息扑涌而来,顺着细密而柔软的窗纱钻进了马车中,取代了原来清而甘洌的丹橘香。

    李窈鼻子动了动,分辨出里头有炒栗子,炸河鱼,捞鲜蚌的味道,忍不住撩开身侧那道纱帘,从缝隙中打量着这座都城。

    夕阳的余晖中,夹道两侧的百姓川流不息,雪白的烟气一路从卖炒栗子的小摊上腾空升起,飞到檐角那般高,就消散了去。

    再往远处一点瞧,金色余晖的末梢里,一只几人高的巨大人偶,凌空立在檐角勾连的高楼间隙中。人偶身上糊着的彩纸,将金色的余晖折射成了斑斓的颜色,一眼望过去,来不及细看人偶的模样,眼睛倒先被彩纸上的颜色刺痛了。

    李窈缓了一缓,再去看那只巨大的人偶时,马车恰好拐进了阔道拐角处。

    郡守府朱红色的大匾,遥遥地能望见了。

    她合上纱帘,又恢复成了原先沉默的姿态。一只手不经意搭在身前那只长而狭的枣红桌角上。

    余光里,身侧的青年按在案上的手颤了一下。

    李窈不动声色,默默将手重新搁回膝盖上,于是余光里的那只手也轻轻蜷起来,再没有了任何颤动。

    车队驶离主道,熙攘的人声也散了。直到经由郡守府正门,马车外才又有声音传来。

    渤海郡守齐思徒早就换下了绛色的官服,如今一身常服立在庭院中。身后一同跟来迎驾的,便是膝下最为宠爱的两个孩子。

    为首的是长子齐若泓。

    他一身玉白直裰立在暮色中,远望上去,倒是个温文尔雅的翩翩郎君。

    只是这人经不得细看,车马经由内宅阔道拐来,再到停下来的片刻里,他已经接连打了两个哈欠,眼下青得发黑,显眼得很。

    一看就是个花坊常客,风流阵里的急先锋,连同腰间悬着的黛粉色香囊,都是昨夜刚从某个花魁娘子那里讨来的。

    余下的那个姑娘,便是府中唯一一位千金,四姑娘齐若微。

    按着规矩,女儿家是娇客,本是不应该轻易出来见客的。

    只是渤海一地的风气,算是明朗开放,齐若微也到了婚配的年纪,又生得貌美,一张灵动娇俏的芙蓉面,谁家的长辈看了都喜欢。

    虽然年幼的时候母亲便不在了,但还有父亲宠着,自小就被捧到了天上,事事都要压人一头,到了议亲的时候,自然也想寻个品貌一流,身世高贵的公卿子弟。

    齐思微眼光颇高,寻摸了许久,总也找不到什么合意的,这么一来一往,婚事便耽搁了许久。

    渤海郡守也将女儿的终身大事挂在了心上,来来回回,整日整日地琢磨着。

    前些日子听闻太子回朝,路上要经过自家府邸,便觉得眼前似乎是窥见了光明,找到了解决女儿终身的办法。

    齐思微呢,也觉得能攀上储君,嫁入帝都是个不错的选择。就是做个侧妃之流,等太子入主清极殿,也还是能往上再升一升的。

    她有手段也有美貌,到时候笼络住太子,得了宠爱,在宫里未必不能闯出一片天来。

    眼瞧着煊赫的前程就等在前头,横竖也就这三五日的机会。

    今日渤海郡守着人来召时,齐思微便已经花了十二分的心思在装扮和衣衫上。与父兄一同前往城门处迎驾时,便已经严妆整丽。

    十六岁的女儿家,花一样的年纪,脸上涂抹脂粉都是多余。侍妆的娘子也很小心,只是挑着她眉眼出彩的地方渲染了几笔。

    也因如此,一日奔波等候下来,齐思微仍旧仰着一张白皙明艳的脸。侯在庭院中那架马车旁时,心中全然是对车中贵人的期许。

    “小臣齐思徒,携儿女恭候殿下多时了。殿下一路车马劳顿,着实辛苦。小臣在府邸中置了宴席,为殿下您接风洗尘。”

    渤海郡守率先将双手搭在身前,朝着马车所在之处深深一拜。齐若微紧随着父亲也拜下去,不经意间眼尾上挑,偷觑着马车中人的动静。

    只听得车中传来淡淡一声。

    “大人客气了。”

    男子声如刀剑交击,清越入耳。虽然只是寥寥几个字,却如刀子一样,深深刻进齐若微心中,她不由得唇角上翘。正猜度着这位殿下该是什么模样,便瞧见那扇竹篾遮帘缓缓拉开。

    高大男子踩着马凳,缓缓走下来,一身锦衣华服,淡青色的外袍衬出过于苍白的肤色。

    齐思微从前也见过肤色过于苍白的男子,从前总觉得他们显得孱弱的气质,如今换到眼前这人身上,却觉得他那种肤色,中和了高大身材带来的压迫感,反倒多了一种阴郁沉静的气质。

    夜风起来了,一缕秋风卷过零落的树梢,又吹乱了她腰间碎玉的佩饰。

    一阵清脆丁零的响声里,齐思微站在兄长身边,便与那个华服男子遥遥对视了。

    她撞进那人鸦青色的瞳子里,脑中便是轰隆一声响。

    恍恍惚惚里,只觉得周围的景色都淡去了。那么一双渗着冷意的眼远远望过来,有着铁石融化后的清冷淡漠。

    本该是觉得畏惧胆寒的,她却仰起脸,定定回望过去,心里野火胡乱烧成一片。将所有的东西都化成了灰,满地的灰烬里只余下一个念头。

    太子侧妃的位置,她志在必得。

    但是眼里的那个男子忽然转身,轻轻对着马车说了句什么。

    秋风恰好吹过来那么几句零碎的言语,入了齐思微的耳。

    “窈娘,不要闹脾气了,下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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