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赵管家方才传话过来，殿下今日身体不适，晚上不过来了。”徐嬷嬷进来，对兰湫轻声道。

    “身体不适？他病了？”兰湫愕然。

    “老奴问了，可赵管家并未细说……”

    她意识过来，他在躲她。

    皇叔，若是我真认错了人，你又躲什么呢？

    她心中一叹，沉思片刻道：“嬷嬷，你去备一份清粥和小菜，既然殿下病了，我便去探病吧。”

    “公主，”徐嬷嬷心里有数，忙劝道，“殿下这样说，许是有意不见公主，你还去找他，恐怕不妥……”

    “嬷嬷，他恨那个人，所以隆武四年的一切他都不愿回想，这种感觉我明白。那段日子，我连看到那个人身边的宫女近侍，都觉得恶心。”

    徐嬷嬷一怔，立刻明白她说的哪段日子，不由叹息。

    “既然公主什么都明白，又何苦去触殿下心中隐痛……”

    兰湫摇摇头：“嬷嬷，我只想告诉他，他躲不掉的。只要我们都还在洛州那个人的眼皮下，谁都躲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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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幕刚落，天色一片清朗，雪已在院中固了多日。兰湫由徐嬷嬷陪着，拎着食盒到了兰子忱居住的殿阁外。刚到院门口，恰见赵源从里面出来。

    “公主？您怎么来了？”赵源见到兰湫很是意外，没想到她竟会来殿下的住处。

    兰湫语气如常：“我让人准备了点清粥小菜，想看看殿下。”

    是了，说殿下身体不适，今晚不过去的人，不正是他自己？

    赵源舌头打了个旋儿，只好道：“公主，殿下吩咐不见人。东西请给小人转交，霜雪寒冻，公主请回吧。”

    他伸手想去接那食盒，兰湫却欠身一礼，阻止了他。

    “赵管家，我是专程来探病的，东西我想亲自拿给殿下，”她再抬头，眸光深深望着赵源，“还劳烦你通禀，我就在这里等着。”

    自兰湫入府，赵源鲜少见到她如此执拗的神情。他心下了然，兰湫探病是虚，要单独见兰子忱是实，联想到兰子忱今日反常的神色，个中缘由他还是不要多猜了。

    他缓了一礼，转身回去，过了一会儿又重新出来。

    “公主，殿下请你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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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湫让徐嬷嬷先回，自己拎着食盒随赵源入了院中，一直走到兰子忱的书房外。入府这么久，她对他的生活和一切知之甚少，除了地宫里的一瞥，她甚至都不曾靠近过他的居所。

    赵源带她到了门口，便默默退下。书房的门虚掩，想来是让她直接进来的意思。兰湫沉了口气，抬指轻轻叩门三声，才推开了门。

    书房里，暗褐色的木架上堆满了竹简和卷轴。兰子忱没有坐在书案后，而是坐在旁边的一个矮几旁。矮几上只掌了一盏烛，光线并不很亮，他的身影映着烛火，只是一片模糊的萧索黑暗。

    兰湫一步步上前去，明明这房间陌生而昏暗，可不知为何，她心中反而生起某种了然安宁之感，好像第一次不用假惺惺地笑，虚虚实实地探，一切都如此的真实。

    她提裙坐在了他的对面，食盒顺手放在矮几边。

    兰子忱提起桌上的茶壶，给茶杯中斟了半杯热气腾腾的茶水，推到她面前。

    “赵管家说皇叔病了，我带了点清淡的膳食，你想吃一点么？”

    他的面色有些苍白，神情也不大好，真像是生病的模样。

    “我不饿，”他抬目看着她，眼中无悲无喜，“公主有什么话直说吧。”

    不绕弯子了？

    兰湫心中苦笑，骤然要与他直说话，她还真有些踟蹰。想了想，她索性问出了自己最想知道答案的事：“皇叔，你为什么要撒谎？”

    “我没懂公主的意思，”他依然神色无波。

    “不，皇叔明白。隆武四年的年宴，给我摘梅花的人就是你。那次，不止你入宫了，穆王、安王、恭王，还有博陵王殿下……也都入宫赴宴……”

    兰子忱眉心一跳，眸光顿时冷硬起来。

    穆王、安王、恭王和博陵王……她竟知道这么多么？

    “谁和你说的？”他语气骤冷。

    兰湫语气平静：“那场年宴那么盛大，又发生了那么多大事，怎么会是秘密呢？”

    “你果然是兰子昭派来监看我的么？”

    兰子昭？

    这是她第一次听他直呼九五之尊的名讳。

    大逆不道。

    她轻笑反诘：“我若是那个人派来的，现在皇叔秘练兵马、意图谋反的消息，已传到洛州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猜皇叔一直对我有疑，为什么一个公主会希望自己的父亲死，”兰湫颓然垂目，“我先前不说，是心有芥蒂。但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我可以告诉你。”

    兰子忱不语。

    “在旁人眼里，我是太武的公主，无人与我相争，与太子也相处如亲姐弟，我该无忧无虑才是，”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带了抖，“可外面的人不会知道，对兰子昭而言，我和太子根本不是儿女，更像是奴隶，或者某种……图腾。”

    图腾？

    “自我记事，父亲这个词便令我费解。他从未对我和珏笑过，也不曾对我们说过哪怕一句温善之语。呵斥命令是寻常，稍有不慎，惩戒毒打也不吝加身。我常常想，是天底下的父亲都这样？还是单单只有君父才会如此？”

    “天底下的父亲当然不是这样，”兰子忱肃声道，“兰子昭不止厌你，他厌所有人，旁人越痛苦，他便越欢喜……所以他不止杀人，更需要有人活着观瞻他的手段，因为恐惧而臣服，那样才能让他满足。疯子发疯怎能无人欣赏？”

    “皇叔很了解他，”兰湫淡笑，“那你知道，他为何赐下这等婚约么？”

    兰子忱回想起常三的话，其实他大略猜得到，但他忍住了并未言明。

    “为何？”

    “半年前，大概四月的夜里，我在芷玉殿小睡。不知什么时候，他支走了所有的宫人……”兰湫闭上眼睛，眉心深锁，艰难斟酌着用词，“我……”

    那黏湿的蛇信一样的触感爬上身，缠住了她。她手足发凉，明明理智已经打算把这件事告诉他了，可临了，她好像……还是没能过去心中那一关。

    “公主若为难，不必说，我能听得懂……”兰子忱不忍让她自叙这样残酷之事，“他是畜生，不是公主之过。”

    兰湫脊后一紧，有些愕然望着他。

    “你……说什么？”

    “我是说，公主所言之事，我大略知晓，公主不想说，不用再说。”兰子忱避开她的目光，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平和慰藉。

    此事常三已和他说过，于女子，这种隐秘之痛是奇耻大辱，兰湫已足够勇敢，她说不出，他绝不会勉强。

    可她眼中已凝了冰，怔怔道：“皇叔早就知道，是么？”

    这样的眼神他从未见过，兰子忱下意识觉得自己说错了话，连忙道：“我只是……听过宫中传闻，并非早就知晓，我也是这些日子才听闻的……”

    “是赵管家移栽梅花的那个时候吗？”

    他心中咯噔一下。

    她的心思委实敏锐。

    见他不否认，兰湫悻悻一笑：“原来如此。”

    他忽而命赵源置了花草，待她态度也温和许多，甚至她贸然闯了他的地宫，他也没有真正伤害过她，还将她背出了地宫。

    当时他的脊背那么宽和温暖，他的脚深一步浅一步。虽然对着徐嬷嬷她矢口否认，可她潜意识里知道，她的心墙在溃落。

    现在想来，还是她自己可笑，居然相信这世间真有无缘无故的机缘和善意。

    这么多日，他是如何看她的呢？

    一个险失贞洁的可怜虫？一个金玉其外脏污其中的破落公主？

    甚至，一个妄图借他之力复仇的心机野心家？

    “公主……”

    “既然你都知晓，我也不必说了，”兰湫忽然觉得心悸难捱，慌忙起身，努力维持着最后的体面，“皇叔休息吧，我回去了。”

    “公主！”他知道遭了。

    兰湫起身夺路而逃。

    他慌忙追出去，她已擎了灯笼奔入雪地。他一条腿跛，追在后面狼狈不堪。

    “兰湫！”

    他第一次大声喝出她的名字。

    兰湫顿步。

    “我虽知此事，但绝非恶意瞒你，更没有任何侮辱嘲弄的意思……”

    她没有回头。

    “我知你没有恶意，甚至全出自善意和同情，”她眼中有泪滚落，“这才尤其令我觉得可悲……”

    兰子忱怔在原地。

    待他再回神时，兰湫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黑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