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湫慢慢往马厩那边踱去，两个兵士一前一后跟着她。这二人皆是顾明夜的亲兵，与自家统领很有默契，名为带路，实际也是监看她。

    兰湫不徐不疾走着，对二人相随不甚在意。她很清楚那个姓顾的军士为什么对她戒备，这军营和王府的地宫一样，也是兰子忱的“秘密”，他带她来，是对她除了戒心，但显然不是所有人都这样想。

    马厩里的马儿生得劲瘦抖擞，毛色棕黄发亮。马倌儿往食槽倒了些干草，众马衔起草料开始吃。兰湫往昔在宫中，不是对着冰凉的宫墙，就是奴婢的头顶，日日胆战心惊，唯一叫她安慰的就是一盆盆花草，和那些在其间流连的小生命，蜂蝶、雀鸟、松鼠……甚至蚂蚁和蚂蚱。对着它们，她才觉得空气中的弦不再那样绷着。

    她在马厩旁看着众马优哉游哉觅食，看的入了迷，一直到这一排马吃尽了槽中草料，不远处传来马的嘶鸣声，她才回神。

    “那边也是马厩吗？”她问那两个兵士。

    “回公主，不是，那边是在训马。”

    “训马？要怎样训？”

    这问题可不好答，两人互看一眼，其中一人想了想道：“公主，马并不是一生下来就能听懂人的命令，让它奔跑它就跑，让它停步它就停。驯马师要用一些方法训诫它，它才会按人的意思来做。”

    “我想去看看。”

    两个兵士无法，毕竟顾明夜也没说不让她看训马，两人只好带她往前走到训马场外。

    眼前是用木栅围出的一座十数丈见方的空地。一匹棕黑色烈马头套着缰绳，被拴在木栅上，不断在地上挣扎打滚。驯马师用长长的马鞭不时抽打它，还要防着被它踢到。马身上已有好些鞭印，可它还在拼命反抗，显得十分可怜。

    兰湫望着那马，忍不住皱了皱眉，旁边的兵士赶紧劝道：“公主，训马粗野危险，还请公主回避。”

    “不用，我不是害怕。”兰湫依然站在木栅外，目不转睛望着那匹受困的烈马，看着它一次次站起，又一次次躺倒、被打，直到筋疲力尽，失去反抗之力。

    她不会傻到想要去解救这匹马，但手心还是落了一层细汗。望着一条鲜活的生命在自己眼前承受痛苦，心不可能没有恐惧和震动。

    “在想什么？”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兰湫回头，见兰子忱和顾明夜正站在她身后不远处。

    她摇摇头，下意识将手心的汗擦在袖角。

    “害怕？”兰子忱神色端然，仿佛窥透她心中所想。

    “……马是自然生灵，肯定不愿受人束缚，”兰湫怅然，“可若不驯服，殿下又没有战马可用。要是能说服它就好了，可马又听不懂我们的话……”

    “其实你若诚心和它说，它也会懂，马是很有灵性的动物。”

    她不信：“会么？”

    “你瞧瞧。”

    他命人打开木栅，卷了袖口。顾明夜见状忙道：“殿下，此马性子甚烈，很不容易驯服……”

    “无妨。”

    兰子忱大步走入马场中央，命驯马师拉着那匹马过来。他走到马身旁，当真俯身在它耳边说了什么似的，马儿噗噗打了两个响鼻。他一手扶住马背上的鞍，左脚慢慢踩住马镫，马儿忽然挣了挣，脱开他走了几步。

    “殿下在做什么？”兰湫顿时紧张。

    “这是上马，”顾明夜不看她，只盯着马场中央，“方才马被打服只是第一步，要能骑上马背顺利引它行走，马才算是初步被驯服。”

    “殿下不会受伤吧？”

    “殿下会训马，只是这匹马很烈，不好训，”顾明夜神色专注而沉郁。

    兰湫听他这样说，也愈发紧张起来。

    说话间兰子忱已第二次踩上马镫，这次他趁马将行未行，一个轻稳跃身，顺利骑上马背。

    就在这时，这棕黑马忽然纵跃起来，试图将背上的人甩下去。兰子忱一屈背，双手紧紧捉住缰绳，双腿夹马腹，将重心稳稳焊在马背上。这匹马不断跳跃挣扎，不时小跑扭身，配合着抖动马头，或是突然俯身，铆足了力气要将他甩下背去，可兰子忱却像黏在它背上一般，凭它如何奔跳，也无法甩脱他。

    他自始至终面无波澜，全神贯注保持着身体平衡，丝毫不乱。

    那马儿又蹿又跳挣扎了大约一刻钟，终于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将背上的驭者甩下去。它呼呼喘了口气，抖了抖威风凛凛的马鬃，突然朝前走了两步。

    兰子忱直起身体，拉了缰绳，马儿被口中的衔铁束住，一昂头停下脚步。他再松了缰，一夹马腹，“驾”一声，马儿应声前进。

    他不断将缰绳时松时紧，指挥马儿绕着训马场拐弯儿，跑圈……一两圈跑下来，马似乎逐渐熟悉了他的命令，脚步愈发稳健轻盈，一人一马配合得默契起来。

    兰湫一直注视着他，看着他挺拔的身形随着骏马的奔跑不断上下跃动。此刻的他，和传闻中那个见到皇帝只会畏缩发抖的瘸子判若两人。他神情沉着，目光坚定，分明是一位真正的王者。

    直到他再次拉住缰绳停下，那匹马还兴奋得直打响鼻儿，仿佛意犹未尽，有使不完的力气。兰子忱翻身下马，牵着它朝兰湫走过来。兰湫回神，下意识轻轻舒了口气。

    “你瞧，它什么都听得懂，”说话间他已走到她眼前，友好地拍拍马头，“想摸摸它吗？”

    兰湫本来紧张，听他这样说又勾起几分兴趣。她试探着伸出手去，谁知还没碰到马头，那马却像欺生闹着玩似的，冲她打了个不轻不重的响鼻儿，把她又吓回去了。

    “你要摸它，不能犹豫，让它觉得你怕它，这小家伙鬼着呢，”兰子忱伸手按在马头上，从马的额前顺毛往下抚摸，“这样，它会喜欢。”

    兰湫学着他的样子，也把手按在马额上，再往下轻轻摸。柔软的马毛勾得她手心痒痒的，马儿这次乖得紧，也不打响鼻儿了，眨巴着眼睛，很享受的样子。

    “这样很对，你看，它能懂你的意思。”

    “它真漂亮。”

    “不仅漂亮，步子也稳。将来训好了，走崎岖山路也能如履平地，”他将马缰递还给驯马师，走出木栅来，“你想骑马吗？”

    “我不会骑马……”

    “没关系，凡事都有头一回，不难的，”他转身望马厩，另挑了一匹中等个头、性情温顺的棕黄母马，又命马倌儿拿来一个马凳放在马的左侧。

    “上来试试，我给你牵马。”

    兰湫迟疑片刻，果然提裙踩上马凳。兰子忱把臂伸到她手边，给她当扶手，“左脚踩马镫子，右腿上马。”

    他的臂有力地往上一送，就势将她送上马背去。

    这是兰湫第一次骑在马背上。过去在宫中，女眷鲜少外出，有限的几次也是坐着车辇，不曾这样直接骑在高高的马背上俯瞰四景，这种略新奇的体验让她难掩兴奋。

    “手扶着鞍保持平衡，我带你出去走走，先习惯一下在马背上的感觉，”兰子忱牵着马缰往前走，“等你将来学会了骑马，就可以去远一些的地方，不必拘于脚下这几步路了。”

    更远的地方？

    她心中一动，任他牵着马，带她慢慢走出军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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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叔，你要带我去哪儿？”营地已经有些远了，她望着眼前不尽的广袤草原，忍不住问他。

    “看见那边的山了吗？那座山叫云起山，是云州唯一的一座山，我们往那边走走吧。”

    兰湫循声望去，那山连绵如障，横亘在远方。虽目力可见，其实距他们脚下的位置并不近。

    “我来的时候，听说云州和北方的蛮族，只隔一山，就是这座山吗？”

    “对，就是这座山。”

    “它其实离我们很远吧？”

    “是很远，不过咱们无需走到那里。”

    约莫又走了一盏茶的时间，兰湫望见不远处有一片粼粼光芒，似是拢在蔓草深处的一块水域。

    “那里好像有溪流。”

    “过去看看。”

    一路走来，她骑在马上，他却一直牵马走在她前面。大概因为她的视野居高临下，他的跛足看起来比平时更明显一些。

    兰湫有些不好意思，“皇叔，你累不累？我下来，你骑一会儿吧。”

    “不妨事，”他没回头，语气似有笑意，“本王可不敢让公主为我牵马。”

    兰湫面色一赧，想了想道：“皇叔，你是不是有话要和我说？”

    “为何这么问？”

    “你带我来你的军营，又特地远离了他们，总不是就为散散步吧？”

    “散步有什么不好吗？”

    “呃……那倒不是。我只是想皇叔今日来军营定有要事，别耽误你的正事。”

    “劳公主替我想这么多，”兰子忱苦笑，“其实今日我并无要紧军务，只是想带公主来看看，我这个破落亲王，除了躲在屋里装病，还会些什么别的。”

    兰湫神色微动，知道他是说前两日她来探病的事，如此自嘲，是极低的告罪姿态了。

    “皇叔别这样说，那日，我也有些失礼……”

    “不，是我的不是，”他顿步，转身直视她的眼睛，“关于公主的事，以后我不会再和任何人提起。公主没有过错，万不可因此事贬抑自身。”

    兰湫心中一颤，隔了一晌道：“皇叔，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能不能如实回答？”

    “公主请问。”

    “隆武四年，熙和殿外，给我摘梅花的人，究竟是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