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到兰子忱沉默。

    “其实入府第一眼见到皇叔，我就觉得眼熟，但我没想起来，以为我是在往年宫宴上见过你。直到那天，皇叔给我摘了梅花，那一幕和我七岁时你给我摘花一模一样……”

    兰子忱没说话，目光闪动了两下，转身继续牵着马往前走。很快方才那片水域出现在二人眼前，果真是一条埋在草地中的溪流。

    “在这里歇一会儿吧。”

    他停下马，兰湫还不会下马，他就用肩膀托着她下来。两人的身体短暂一触，很快又分开了。

    溪边有好几块青石，他拂去石上的土，与她落座，任马儿在溪里舔水喝。冬日的小溪流速不快，但这样的天寒地冻，小溪竟不结冰，水声窸窸轻碎。

    这里不似皇城府院鳞次栉比，视野无限开阔。苍茫的天地和远山早已静默千年，世间人的悲苦善恶，在它们面前，不过渺如尘烟。

    两人兀自默了一晌，才听他道：“公主记性真好，这么多年前的事，还记得如此清楚……”

    兰湫没说话，只是微不可闻舒了口气。

    “我是隆武四年来的云州。那年年宴，兰子昭酒中被查出有人下毒，引来一场宫变，诸王悉数卷入，洛州血雨腥风。那时沐瑶刚刚有孕不久——哦，沐瑶是我已故王妃的闺名……我无力与他抗衡，只能上表自请除去身份，来云州戍边，想先保住一家人的性命再说。王妃她出身会稽贺氏，兰子昭即位时倚仗过他们，我又无兵无权的。可能念着这个，兰子昭才放我带着全家离开洛州……”

    “那……后来呢？”他的府中空空落落，不见贺王妃，想来还是去了。

    “后来……路上遇了一伙盗匪，杀了我的府兵，王妃和孩子都没保住……”他怔怔望着远处，顿了片刻才继续道，“我伤了腿，躺了一年多才能下床行走……后来兰子昭年年召我入宫，也许是对我还放心不下，我便顺他的意，做个无用的瘸子，苟活到今日……”

    他说得平和无波，可兰湫直觉这其中很大一部分被他有意略去了，但他不多说，她也不细问。

    “若先王妃还在，皇叔纵然不回洛州，如今也会过得平顺幸福，”她转头望他，“皇叔会杀了他吗？”

    “我无时无刻不想杀他，”他神色一凛，又舒展开去，“可真要动手，并非易事。且不说云州遥远，要对洛州用兵，需要契机和准备。一旦开战，对沿途的州县百姓都是灭顶之灾。杀他未必很难，可杀了他然后呢？帝位更迭，谁来辅政，朝中诸势力如何平衡，但有行差走错，只会战火四起，百姓流离失所，让整个太武陷入更大的灾难……”

    “皇叔顾念大义和百姓生计，可那个人不会在乎这个……”

    兰子忱摇头，恻然一笑：“公主谬赞了，我说这话并非出于什么大义，太武的百姓根本不关心我清白与否，也不在意我是要报仇还是谋反，他们只关心明天还能不能平安看到太阳，交完苛税田赋后还能不能余下一家人活命的口粮……如果我所做之事能让他们活的更好，我便是大义，反之，我就是比兰子昭更可恶的罪人了……”

    兰湫的心重重一坠。

    她恨兰子昭，但如他所言，杀他并不是报仇那么简单，一旦掀起战事便是举国动荡，他们真的可以因为一己仇怨，就将更多无辜性命拖入深渊么？

    她不能回答。

    “跟公主说这些没有旁的意思，只为叫你了解我心中所念，”他缓了一口气，“其实那日在地宫中… …哪怕公主不提，我也不希望你卷进这场纷争里。如果他日我真的决意动手，必会兑现与公主之诺，送你去安全的地方。无论此事成败，都不会影响到公主，你可以宽心。”

    他这样坦诚决绝，反而叫她无所适从。她记得当时自己的要求是，若他事成，便放她自由，可他的意思，分明是在开始之初就决定将她彻底抽离在外……

    “那你呢？若事败，你可想过退路？”

    他很轻地摇了摇头。

    “不成功，便成仁。”

    兰湫没再说话。不过这一会儿功夫，天边红日已近西沉，血一样的暮光染透了远山和草原。她昂起头，北境冬日的天幕，星光早早就闪烁起来，缀在苍蓝的底色上，遥远而神秘。

    “回去吧，天快黑了，”他又道。

    兰湫点点头，站起身来，他将她重新送上马，慢慢往营地返回。

    “对了，还有件事。那个人下了帖子，命本王今年带你一同前往洛州赴年宴。”他顿了顿，“这年宴素来……不是什么体面的去处，恰好公主前几日抱恙，不若就此留在云州，一切等我回来。”

    “皇叔不打算带我去么？”

    兰子忱回头望她：“难道公主想去？”

    往年他在洛州年宴的遭遇，他不信她毫无耳闻。

    “我想不想不重要，只是那个人既下了这样的帖子，若我不出现，他恐怕会为难皇叔，你这么多年小心翼翼，若这次见罪于他惹了怀疑，岂非是我之过？”

    “他如何对我，我已不在乎。公主这样的身份，实在不必与我一同受辱……”

    “若今日没听皇叔之言，我可能的确不情愿，”她望着他，眼中是分量不轻的信任，“可现在我已晓得皇叔心中所愿，既为了成事，又有什么受不得？况且，这帖子想来也不只为皇叔，他也眼巴巴等着把我的那份加上。此番若不遂了他的愿，难保他后面又翻出什么新招数来。既然横竖是要忍他折辱，还不如受在明处。“

    后半句她故意说的轻松，他知她是宽慰，心中一时滋味难言。

    “从来只有人赶着得脸出风头，第一次见到赶着去受罪的，”他无奈摇头，“别说本王没提醒你，到时若听到什么不中听的，公主莫要哭鼻子。”

    “我在洛州皇宫长大，又不是没见过那些拜高踩低的势利嘴脸……”她淡然一笑，“如果只我自己受着，还真会委屈，不过若加上皇叔一起，我只会想，反正又不只我一人，也没那么难捱了……”

    他哭笑不得，“若公主决意同行，本王只能恭敬不如从命。”

    ——————

    回到营地时，天已彻底黑了。

    营中已点起篝火，训练了一天的将士们三三两两围在火边，或取暖，或吃豆饼和烤肉。

    此地与北方狄戎离得近，饮食接近胡人，烤熟的羊肉直接用刀切下取食。将士们累了整日，抓了豆饼和肉骨头吃得头也不抬。兰子忱拿弯刀片下羊腿肉，盛在陶碗中递给兰湫。

    “尝尝看，不喜欢的话，灶上还有菜粥。”

    兰湫本就饿了，夹了块羊肉咬在嘴里。那羊肉烤得外焦里嫩，抹了盐和说不出名字的香料，没什么膻气，还带着很特别的香味，是她在洛州从没吃过的味道。

    “怎样？”

    “真好吃，”她连连点头，又吃了两大块，“我从没吃过这么香的羊肉。”

    “真的么？这是本地的土羊，不比宫宴上的羊肉细嫩，”营地清苦，只舍得杀老羊吃，比不得宫宴上奢靡，炙羊肉用的都是乳羊。

    “宫宴上是有羊肉，但我没怎么尝过，”兰湫把肉吞下，“你知道的，和那人一桌吃饭，再好的东西也吃不出味道。”

    兰子忱怔了片刻，心念一动，忽然站起身，“你先吃着，我很快回来。”

    没多会儿，他带回一个青白色长颈壶和一只白瓷杯。

    他在她身边坐下，从那长颈壶中倒出一种紫红色的液体，入了杯果香四溢。他把瓷杯递给她，又将那长颈壶不动声色藏到袖子后。

    “尝尝。”

    兰湫惊喜：“这是什么？”

    他左右看看，见将士们都没注意两人，才压低声音道：“葡萄酒，酿了没多长时间，不醉人。”

    太武朝明令不允私人酿酒，更莫说是珍贵的果酒。虽然此处天高皇帝远，但总归不好大张旗鼓。

    兰湫噗嗤笑出来，接过酒杯细细抿了一口。那酒微酸带甜，酒味不浓，但有一点刺舌的味道，甘美非常。

    “真好喝，是甜的……”她小声赞叹。

    “配着羊肉吃，再好不过了，”他继续压着声音，“可我只有这一点，别让他们瞧见，不然不够大家分的……”

    “知、道、啦，”她捂着嘴忍笑，继续假装若无其事吃炙羊肉。酒的甘醇配上鲜香的羊肉，那滋味真是绝美无双。往昔在洛州宫中，虽有满桌珍馐，味道竟不及这十分里的一分呢。

    她很快吃完了一整份炙羊肉，还喝光了那杯酒，兰子忱收了酒杯，再左右看看，将长颈壶和杯子偷偷摸摸放回去。等他再返回时，只见兰湫坐在火堆旁，捂着脸笑得直抽抽。

    “有那么好笑吗？咳咳，”堂堂宣王脸上挂不住，只得故意咳嗽两声以作掩饰，“再笑真露馅了。”

    兰湫笑了许久才把手拿下来，不知是笑得太厉害还是什么，他从她眼中，看到了粼粼水光。

    “怎么了？”他一时弄不清她到底是笑还是哭。

    “没有，我是太开心了，”她揉揉眼，止了笑意，“今天……是我最高兴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