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湫酒足饭饱，溜达到马厩边。一个小棚子里，一条四尺长的棕青色母犬侧卧在稻草和碎布垫成的窝里，五只巴掌大小的犬崽挤在它肚皮前吃奶。
军营中饲养了十多只狼青犬，
兰子忱知她喜欢小动物，告诉她这里有一只刚生产的狼青犬，她可以看看幼犬。据说这种犬是狼与犬杂交的后代，既有狼的战力和敏锐，又比狼驯服，能认识主人、执行命令。军营里养了十多只，巡逻护卫是一把好手。
母犬眯眼假寐，犬崽们争抢着吃得正欢。可最右边有只额上有白斑点的犬崽，似乎比它的兄弟姐妹孱弱许多，总也吃不到奶。每每它好不容易凑过来，母犬竟用后腿把它拨开，不让它吃。它小小的身体一次次挣扎着爬向母亲，又一次次被母亲无情推走。
“公主怎么在这里？”
兰湫回头，只见那个脸一直很臭的统领站在她身后，神色不耐。自她步入营中，这位顾统领望她的目光总带着十二分戒备，好像随时要抓她什么现行。
“皇……殿下说这里母犬生了小犬，我来瞧瞧，”她语气如常道，“这只不晓得为什么，母犬总拿爪子拨弄它，不让它吃奶。”
顾明夜望了一眼，见怪不怪道：“这只太瘦弱了，活不了，所以母犬放弃它，把奶留给其他的孩子。”
兰湫一惊：“可它还活着呢，连一口都不给它么？”
“犬和人不一样。这是它们的本能，要最大程度提高生存的可能性，让最健壮的孩子活下来，”顾明夜表情冷漠，“至于那些生病的，身体弱的，只能自然淘汰。”
兰湫心中一颤。那只幼犬还在不断拨弄母亲，可因为一直吃不到奶，它拨弄得越来越无力，几乎要绝望了。
“顾统领，这里有没有羊奶？”方才她见营地外有许多羊，他们还吃过炙羊肉，想来羊是不缺的。
“公主想喂它？”顾明夜神情不屑，“没用的，母犬比你更清楚哪只能活哪只不能。它母亲都放弃它了，公主何必白费力气？”
“让我试试看，”兰湫出奇地执着，“只要一点点羊奶就够了。”
顾明夜想了想，让手下去取了一小碟羊奶和一只木勺。
兰湫将那只小狗崽小心翼翼抱到裙子里兜住，慢慢走到靠近火堆的地方，给它一点温暖。然后她俯下身，用木勺舀了一点羊奶，送到它的嘴边。
虚弱的狗崽似乎嗅到一丝奶膻气，果然张开嘴去舔那一小勺奶，很快舔干净。
兰湫一喜，又舀了一勺递给它，那小家伙又伸舌去舔。
舔了几勺羊奶，它似乎有了些气力，小脑袋抬了抬。兰湫直接将那碟子放在它嘴边，它比先前舔的速度更快些，吸溜吸溜，没一会儿将那一碟奶都舔光了，小肚皮吃得微微鼓了起来。
“你看，它吃了，”兰湫转头看顾明夜，面色难掩兴奋。
“它肯吃奶也不代表能活，母犬不要它，多半因为它体质弱，养不久的，”顾明夜不为所动。
她被他噎住，不明白他何必要对这只瘦弱的幼犬如此大的嫌恶。她想了想，“如果你们不打算要它，能不能让我带回去养？”
“你？”
顾明夜正犹豫，却听兰子忱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这么冷的天，公主跪在地上做什么？”
“这只幼犬吃不到食，它母亲不肯喂它，快饿死了，我方才喂了它一点羊奶。”
“有这样的事？”
顾明夜解释道：“殿下，这犬是先天病弱，母犬不肯喂，公主想救一救，但属下觉得没这个必要。”
“这个季节太冷，这么小的狼青犬的确不好活，”兰子忱点点头，“公主如果喜欢，等这几只长大些，再选一条健壮的带回府。”
“不必这样麻烦，健壮的犬留着给营里做护卫吧，我觉得这只就很好，”兰湫摸了摸那只幼犬，“母犬不愿喂它，如果放任不管，它也是活活冻饿而死。何不叫我带回去试试呢？”
“狼犬有野性，长到一定程度可能会攻击人，除非专门驯化，”顾明夜若有深意望她，“公主可知如何饲养？它若伤你怎么办？”
“我的确没养过犬，但我以前救过很多旁的小东西，花狸、刺猬、松鼠什么的……”兰湫望望怀中的小犬，“动物有野性，但我可以慢慢摸它们的脾性。如果它真的能长大，我再给你们送回来也不是不可。”
“这……”
“既如此，公主就带回去吧，”兰子忱拍了板，看向顾明夜似有劝慰意，“能不能养到伤人的那日还不好说，且看看它的造化。”
自家主君都发话，顾明夜也不好再阻止，只是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滋味。
他觉得自己大概有点毛病，居然拼命想要阻止公主饲养那条弃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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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前，也是这样的严冬，他发着高烧躺在榻上，紧紧攥着母亲的衣袖。
——阿娘，我饿，我难受……
他听见了母亲的声音，还有父亲、阿兄和姊姊。
他们吵吵嚷嚷的，说他病得太重，家里没粮了，更不消说草药，他们要去南边乞食，但他们没法带一个病人。
后来他们不吵了，母亲给他喂了点水，说去给他买个饼吃，一会儿就回来。虽然他隐约知道家里根本没钱买饼，但还是满怀期待地松开了手。
可母亲一走，就再也没回来。
不止是母亲，还有父亲和阿兄阿姊，所有人都消失了，徒留他躺在病榻上。他从榻上摔下来，一点点往门口爬，不断喊阿爹阿娘，阿兄阿姊，可空空的破屋，没有任何声音回应他。
母亲骗了他，全家人抛弃他离开了。
他一向很乖的，那时正闹饥荒，没粮也没药，他已经打定主意乖乖死去，不给爹娘添麻烦，可他没想到，阿爹阿娘不仅要他去死，甚至连陪他渡过最后的时光都不肯。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隐约有人声靠近，正是兰子忱带的一群兵士。他们也是一身狼藉，在这里迷了路，本以为有人家可以问问，却发现了奄奄一息的他。
他自此得救，跟着兰子忱在云州的军营中长大，成为他最得力的心腹之一。作为一个理智果决的军中将帅，在天灾生死面前，他也要为了保存更大的有生力量而有所牺牲。这样的选择本就艰难，当年与其全家一起饿死，不如抛下他另寻生路，爹娘也没做错什么。
可道理归道理，在他心底，那个奄奄一息的小男孩，一直被他关在那间小破屋里，再也没有出来。
顾明夜很确定，兰湫是不可能养活那条病犬的。那不过是个养尊处优的贵族少女，哪懂生民苦楚？没关系，她的天真自负，自有那条幼犬的尸体，给她一记痛喝。
他这样想着，心中便觉好受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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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又过了半个多月，顾明夜忙于军务，已经忘了那条幼犬。
过了十一月，兰子忱准备动身洛州。云州地处边境，他在这里耕耘多年，积累了不少钱粮辎重。此一走，很快周围胡戎部落也会知晓，难免蠢蠢欲动。因而每次他动身前，都会与几个心腹将领协商部署巡防，不让那些家伙有可趁之机。
众将在府中叙完公事，兰子忱却单独喊住他，让他陪着自己往西院走走。
顾明夜以为他有什么特别吩咐，便随他一同去了。谁知刚到西角，听到隐约有一两声犬吠。他一个激灵，一只棕青色的小犬已经轻快地从院子里奔出来了。
“弃，停下，不许跑出去！”少女的声音在后面急急地追。
那幼犬听见呼唤，啊呜两声竟真的停下，原地摇着尾巴转圈圈。兰湫提着裙子跑出院子来，正想斥它一斥，迎面撞上二人。
“殿下，顾统领，你、你们怎么在这里？”她赶忙放下裙角，脸红了一红。
“你不是担心离开的这段日子，无人饲喂它么？”兰子忱一笑，“我让明夜先把它带回军营养着，等咱们回来，你再把它接回府，如何？”
“殿下！”顾明夜一愣，这才明白兰子忱带他来此的用意。
他没想到兰湫真的养活了这条被他判了死刑的幼犬，更没想到兰子忱让他接着去养这犬。
“公主好不容易将它养好，怕旁人手生，你和这些小家伙接触的多，有经验，先带回去吧。”
主君发了话，顾明夜无法再推脱，他望着这只精神奕奕的狼犬，好一晌才道：“公主是如何养活它的？”
兰湫一笑：“也没什么特别的，按时给它吃食，注意保暖不要忽冷忽热，晴日带它晒晒太阳就是了。”
动物和植物都有强大的自愈力，有片阳光，有口清水就能活。何况兰湫带回这条犬后，就让府医看了看，它除了瘦弱一些，什么毛病都没有。
“方才公主唤它什么？”
“弃，这是我给它取的名字。”
“弃？”
“它母亲不要它，索性就叫‘弃’好了，”她解释。
弃……
“五谷之神后稷，也名‘弃’，”兰子忱揶揄，“与周始祖同名，小家伙福气可不小。”
兰湫便笑，神色掩饰不住的小得意。
顾明夜不语。
兰湫将弃抱起来，摸了摸它，“弃，我把你交给顾统领了，你好好吃饭，等我回来。”
她双手把幼犬递给他，顾明夜只得接过。
“顾统领，有劳了。”
顾明夜欠身一礼：“属下领命，一定好好照顾……弃。”
弃精神十足，鼓着一双水淋淋的大眼睛，小尾巴不停摇晃，却像听懂了人言，也不排斥顾明夜的怀抱。
“殿下，公主，若无其他吩咐，属下就告退了。”
“去吧。”
等顾明夜离开好一会儿，兰湫才叹声道：“皇叔，你确定顾统领他不会虐待弃？”
“呃……你怎会这样想？”
“他每次看见我，脸都拉得好长，也不大喜欢弃的样子，”兰湫皱起眉头，“他不会把弃给饿死吧？”
“怎么会呢？”兰子忱笑出来，“明夜是很可靠的人，只是为将者，性子疏落些。你放心，他很喜欢狼犬，肯定会好好照顾弃的。”
不知是不是错觉，兰湫觉得，他说得不像是眼前的事，而像是更早的往事，带着祈许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