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王府的车驾到达洛州城外时，已入腊月。

    虽然南边相较北境更温暖，可这个时节的洛州，寒气日益浓重，更不消说还带着湿气。

    兰湫早早抱了手炉，长途颠簸让她十分疲惫，窝在马车里时睡时醒。兰子忱一路都骑着马，却在距洛州城五十里的地方弃了坐骑，掀了车帘也窝到马车里，还不忘同她一样抱个手炉。

    “殿下也骑不住马，进来躲懒了？”兰湫睁眼看见他进来，不禁一笑。

    “是啊，”他学着她往马车角落一歪，“毕竟我是个残废王爷，骑马入城，陛下会奇怪的。”

    兰湫一愣，意识到他话中深意。这一路他陆续将许多宫中秘事与她道来，两人也对过一些话，只要靠近洛州，就要忘掉云州的一切，只按九五之尊的期待演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妻，让兰子昭看够了这场戏，他们才能平平安安回家。

    “这就要开始了么？”

    兰子忱回望她：“你担心么？”

    兰湫摇头，只是把怀里的手炉抱紧了些。

    “那就再睡会儿吧，”他拾起一旁的毛毡盖在她的手臂上，“别担心，到地方了我会叫醒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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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队又行了一日，总算望的见洛州城墙。到了城门外，巡卫却拦住他们，要求停车搜查。

    “这是宣王的车驾，奉旨入宫觐见，”赵源在队伍最前朗声道。

    那巡卫道：“陛下有令，年节前全城加紧巡防。所有出入车驾，不论是谁，一律需下车搜查。”

    兰湫醒过来，听见赵源又说了什么，似是递了黄白贿物请对方行方便，可巡卫并不领情。

    “小人职责所在，若有差错吃罪不起，只能委屈殿下和王妃下车，配合搜查。”

    兰湫皱眉，兰子忱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眼神。

    “赵源。”

    车帘撩开一个角，赵源苦着脸探进来：“殿下，他们一定要搜马车……”

    “无妨，让他们搜。”

    他面无表情下了马车，又将手递给她。兰湫迟疑一下，扶着他也下了车。两个巡卫上车四处摸了一圈，很快退出马车。

    “小人得罪，殿下的车驾可以入城。”

    那巡卫话音刚落，从城里又驶来一辆华贵的马车，被另一班巡卫拦住。

    “停车。”

    那马夫拉了马，语气倨傲：“纪家的马车，没长眼吗？”

    那巡卫并不畏惧，又将方才那番话重复一遍。

    很快车帘半卷，车中人露出身子，语气不耐：“我纪府的马车，你也敢搜？”

    竟是纪延卿。

    那巡卫见他，忙行了个礼，却半只脚不让：“陛下有令，小人不敢不从。莫说纪公子的车，就是宣王殿下的车驾，也一样要搜。”

    “宣王？”纪延卿一怔，立刻探出身往这边瞧，正看见那瘸子王爷站在马车外，身边竟是公主兰湫。

    几乎就在同时，兰湫也看见了他，她目光微有迟疑，又掠过他而去。

    “阿卿，出什么事了？”马车中一女子探身出来，也愣住了。

    尽管只是短短一瞥，兰子忱已将兰湫的神色尽收眼底。他记起先前常三向他禀报过皇城诸事，说兰湫似乎与纪家公子交好，那人却在兰湫被赐婚后火速与旁人成婚，看这架势，是眼前这小子无疑了。

    “公主的故人？”

    “不是，”兰湫敛了面色，转身欲返回车驾。不料那女子竟下了马车，直接朝他们走来。

    “公主，”她快步走到二人面前，唤了兰湫。

    “维清见过宣王殿下，见过公……不对，应该是宣王妃，”女子款款福身，“方才妾一时心急，失言了，王妃见谅。”

    杏脸桃腮，窈窕清丽，的确是个美人。

    兰子忱微笑，“这位娘子是？”

    纪延卿此刻也快步上前，对二人施礼，“臣司勋员外郎纪延卿，见过宣王殿下……见过王妃。这位是内子，左仆射赫连大人之女赫连维清。”

    纪氏与赫连氏皆是太武望族，盛名在外。兰子忱颔首：“原是赫连家的千金……”

    “妾贸然叨扰，殿下恕罪，”赫连维清谦恭告罪，却神色晏晏，“郎君和妾原是王妃旧识，王妃远嫁云州，妾却未能来送嫁，甚为遗憾。今日再见王妃，妾忍不住欢欣，特来拜见，也顾不得礼数了。”

    “噢？二位是公主的朋友？”兰子忱偏头望兰湫，笑眯眯道，“本王怎么从未听公主说过？”

    “本宫的确曾与纪员外郎、赫连娘子在宫宴上有过数面之缘，”兰湫顿了顿，冷淡望向二人，“只是没怎么说过话……”

    昔日恋人带着新婚妻子急急往她眼前凑，无论出于什么目的，她都不想附和这场无聊的戏。

    赫连维清盈盈一笑：“阿卿早与我说过好几次，王妃写得一手极好的汉隶，又擅栽种花木，种出的蓝色蝴蝶兰，整个太武也寻不出第二份。妾对王妃敬慕有加，很想讨教一二。只是王妃身份贵重，妾却位卑言轻，纵然有心也没什么机会亲近王妃，甚觉遗憾……”

    这话说得颇有些玄机。兰湫出阁前是公主，养在深宫少见外客。纪延卿一个世家子弟，若不是与她深交过，怎会知晓她擅栽花木，又写得一手极好的汉隶？

    而这赫连维清，口口声声没机会亲近她，却对她如此熟悉，若不是与纪延卿关系匪浅，又如何知道的这么细呢？

    兰湫印象中与她并无私交，只知她是左仆射赫连百声之女，后来与纪延卿定下婚约。出嫁前她见过纪延卿，只道是阿舅为他强定的婚约，可现在想来，是强定还是顺水推舟，实在不好说。

    她心中一阵翻滚，面上还是闲闲：“我才疏学浅，侍弄花草不过图个玩乐，不值一提。赫连氏是名门，听闻家规森严，子弟博学，赫连娘子不必谦虚。”

    “王妃实在折煞妾了，”赫连维清掩面一笑，“赫连氏家学渊源，可惜妾却是最蠢笨的，学识难比父兄，女红也逊色姐妹。当时洛州都在传言，以纪氏五郎的品貌，将来说不定要享天家富贵，不想兜兜转转的，倒叫妾得了这个缘分。王妃说，这世间的事，是不是也挺赶巧的？”

    此言一出，连兰子忱都听出这话里不寻常的味道了。纪延卿面色一僵，忙拉了拉她道：“维清，殿下和王妃定有要事，咱们也要出城，就不要耽误两位了……”

    “是呢，阿卿不说我都忘了，”赫连维清笑意不减，“妾今日要去城外昭若寺为吾儿祈福，怎知出门误了时辰，快赶不上吉时了。不知殿下与王妃……能不能让我们的车驾先过？”

    语罢她不经意抚了抚小腹，意味不言自明。

    兰子忱的是四驾马车，纪家的马车亦十分豪阔，两车显然不能并行过城门，需得一车先让行。兰子忱为宣王，身份比纪延卿这个司勋员外郎高出许多，论理纪延卿的马车该无条件让行，只是赫连维清这样提出来，倒叫人不好应。

    一个是无权无势的破落户亲王，一个是权势显赫的世家子弟，到底谁该让谁，这里面讲究就多了……

    守城的巡卫都朝着这边看过来。兰子忱哈哈一笑：“呵，原是有了小郎君，那有什么不行？赵源，把本王的马车挪开，让他们先过去。”

    赫连维清一喜，忙福身道：“谢过殿下了，都说殿下随和平易……”

    “殿下不可！”纪延卿上前一步，冷着脸阻止她，“宣王是尊，臣只是从六品员外郎，应该我们挪车，让殿下先入城。”

    他一把拉过赫连维清，喝令自家马车让行。

    “这……咳咳，纪员外郎无需这么严肃的……”兰子忱很是无所谓，“既然如此，那夫人咱们上车吧。”

    这声夫人出口，兰湫与纪延卿俱是神色一吊。兰湫没应，只是转身上了马车，兰子忱跛着一条腿，也费力地爬了上去。赵源起了车驾，一行车马走过纪家的车驾前，大大方方入了城。

    直到那车驾走远，纪延卿才上了马车，神色郁郁。

    “阿卿在想什么？莫不是见到旧人，心有所动？”赫连维清神色有些不悦，酸溜溜道。

    纪延卿肃了脸色：“你方才说的都是什么话？那宣王是至尊封的亲王，你让他让路，不怕叫人拿了错处么？”

    “什么王侯？一个发配边关的跛子罢了。至尊都当他是跳梁小丑，你倒当回事？”赫连维清没好气，“以为我不晓得，你就是看那公主的面子……”

    “一个是亲王一个是公主，我让他们走本是应该的……”

    “你若对她情深意重，当年至尊赐婚，你怎么不去争抢，反倒急急向我赫连氏求亲？”赫连维清盯着他，“看来那些传言都是真的，宫里那位对公主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你怕被连累，才勉强娶了我是不是？你根本就对我无意，如今风头过了，你又念起她的好来了……”

    “你怎能说这样的话？”纪延卿被她一刺，声音立刻高了八度，“若我是为避祸，洛州的贵女那么多，我娶谁不是娶？就算你赫连氏显赫，你家除了你就没有旁的女子么？我为何偏偏向你提亲？”

    赫连维清一怔，神色反而松了几分，“你说这话是真心的吗？”

    “我自然是真心……”纪延卿垂目，又缓了语气，“我承认，往昔我与她确有……少年情谊。但你该瞧得出，兰湫为人冷情，对谁都不甚在意。当年她待我，甚至都没有对待她那些花草上心。就算没有那赐婚，她也未必会嫁给我的……”

    他想起当时自己最后一次去宫中见她，无比忐忑告知了与赫连维清的婚讯，本以为她会伤心欲绝，痛哭咒骂自己，可她竟连一滴眼泪都没掉。这让他立时怀疑往昔她对他的情意，如果她真的爱他，怎会这么平静？

    见他怅然，赫连维清反而一叹：“阿卿哥哥，既然如此，你不要再想她了好不好？公主已经出嫁，无论她嫁鸡嫁狗，都和你再无关系。如今你已是我的夫婿，是我未来孩儿的阿爹，你心里，可不可以只有维清一个？”

    她素来伶俐惯了，这番话难得有些乖巧讨好的意味。纪延卿心中一颤，轻声应下，两人倚靠在一处，着实一对璧人。

    可他脑中，却是兰湫挥之不去的漠然面孔，还有那句毫无波澜的“我们只在宫宴上见过几面，不曾说过话……”

    无论当初面对他，还是如今与那跛子王爷一处，她的神色好像都没有变化，既不欢喜，也不悲伤。是不是在她的眼中，自己和那跛子根本没有区别？她其实谁也不爱，对哪个都不甚在意。

    纪延卿突然感到窒息和愤怒。

    他得不到的女子，凭什么嫁给他瞧不上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