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子忱自瑞娘房中密道进入一个隐藏的房间，常三正在焦灼地饮茶，一见到他，先是一愣，随即忙跪地。

    “殿下。”

    “免礼。”

    常三起身，“殿下的脸这是？”

    “今年叫兰子昭拘在宫里了，周围安排了耳目，和赵源做个障眼法才混出来，”兰子忱落了座，“前几日入城，一路上都是守卫，城门口还叫巡卫搜了马车，到底出了什么事？”

    常三给他斟茶，“确实出了些事。宫中那位最近宠幸一个叫徐兖的方士。听闻他擅于炼丹，兰子昭服食他的丹药后，的确精神大震。他这些年一直没有皇嗣，结果徐兖用了秘药，不过一月那位得宠的孔美人果真有孕，只是孩子很快又没了，兰子昭也开始连连噩梦，梦见有人要害他。这徐兖便进言说，洛州有人诅咒他，恐要加害于他。他很信任徐兖，便命人加强城防，出入的人和车都要搜查。据说这徐兖还在宫中大设祭坛，为他祛除诅咒。群臣但有看不过劝谏的，都视为诅咒天颜下了狱。”

    “竟有这等事？”兰子忱皱眉，“这个方士什么来历？”

    “听说原本是个浪荡之徒，后来在城外道观中修行，小有名气，才得以召入宫中。”

    “这等人说的话，兰子昭也信？”

    “殿下还不了解他么？”常三蔑然，“他平生三愿，一是求子嗣繁盛，二是皇位稳固，三是长生不老。这徐兖招招都击在他的要害，他焉能不信？现在洛州的大小官员，都在传说，看这股风朝哪里刮，诅咒的罪名落在何处。若是借势的好，说不定能平步青云，一朝登天；若是没把好风向，站错了位，只怕九族都要搭进去。”

    兰子忱不语，思考了一会儿又道：“这徐兖恐怕不简单，你还是要查一下他的底细。”

    “是。”

    “还有，徐兖这般做派，四大望族什么反应？”

    纪氏、赫连氏、贺氏和王氏正是太武朝四大望族，朝臣们多出自他们家族或门生，彼此盘根错节，成为太武朝局的实际把控者。

    “这正是小人觉得奇怪的地方，”常三微微皱眉，“根据咱们的线报，四大望族目前都没有动静。”

    “果然都是老狐狸，知道谁先动作就落了下风，给了其他人可趁之机，所以都按兵不动，”兰子忱笃然。

    “那咱们怎么办？静观其变吗？”

    兰子忱不应声，只呷了口茶。常三也不敢催，等着他琢磨。

    “常三，你说这一年，像不像那一年？”

    那一年？

    “殿下的意思……隆武四年？”

    “今日的四大望族，可如当年的诸王？”

    常三一骇。

    “徐兖只是序幕，这事一时半会儿不得了结，”兰子忱望他，眸中冷绝一闪，“传我秘令，让顾明夜带三千人马赶来。两千人即刻先行，再一千人十日后出发。兵马不可走明面，须有所隐蔽，也不要太靠近洛州城，就驻在……青州附近，等我的命令。”

    “是，”常三隐隐担忧，“可皇城禁军至少七八千人，咱们三千人还分成两拨，到时候若拼杀起来，只怕艰难……”

    “本王没想跟禁军拼杀，两败俱伤只能让人坐收渔利，”兰子忱眯了眯眼，“对了，你不是说卢元忠想见本王么？递个话过去，就说，本王虚位静候。”

    “是。”

    ------------------------------------------------------

    月华如水。

    延英殿烛火已熄灭多时。一片黑暗中，兰湫坐在榻上，赵源侍立在一旁，两人一直凝神听着院中动静。

    四籁俱寂，兰湫压着声音道：“赵管家，咱们这招行不行啊？他们不会再闯进来吧？”

    “公主放心，方才那般动静，他们都听到了。借他们一百个胆子，今夜也不敢闯进来。”

    兰湫神色稍安，又忍不住起身，提起裙边蹑手蹑脚往门口去。赵源急忙轻唤：“公主小心地上的瓷片……”

    “放心。”

    地上满是刚才她故意摔碎的杯盏执壶碎片，还有衣架子和首饰盒，一片狼藉。她拿鞋尖轻轻将东西拨到一旁，探出一条路来，直走到门边，透过门上的缝隙朝外看。

    外面黑洞洞的，有灯笼的光间或闪过，是巡夜的守卫。

    “殿下什么时候回来？这四周都是夜巡，他待会儿怎么进得了宫门？”

    赵源小声道：“这宫里看似守备森严，其实一些有头脸的内侍，都会悄悄趁夜里出去逍遥快活，到了早上再归来。只要给守卫一些好处，再混得脸熟，大家都睁只眼闭只眼。西边的千秋门有殿下的人，每半个时辰换防一次，寅时到卯时正是夜班巡卫疲乏之际，殿下的脸又乔了装，进出不是难事。”

    方才为叫兰子忱混过延英殿外的守卫，她事先备了马蹄莲根，研墨成汁涂在他脸上。马蹄莲根肉中的汁水有一定毒性，触及皮肤便会引起厉害的红肿刺痛，叫他面容变形看不出原样。

    “如此便好，”兰湫又道，“只是那马蹄莲汁有毒的，殿下敷在脸上一时半刻还好，时间长了恐怕毒性入体，伤了殿下就不值了。”

    “公主放心，殿下有分寸，”赵源轻叹，“当年为了能医好殿下的腿，内服的外敷的，医士们不知给殿下用过多少大毒之物……殿下决定做的事情谁也拦不住的，公主宽心吧，等殿下回来便是。”

    想起他安然坐在她身边，任她给脸上涂上那汁水，直到脸红肿不堪也面不改色，她心里不由叹息。

    他看似温和，其实骨子里有种破釜沉舟的固执。她不知他究竟是因为旧事才有了这份固执，还是因为固执，才要去做这等惊心动魄之事？

    她第一次在心里祈盼，希望他平安归来。

    -------------------------------------

    兰子忱与常三正在叙话，忽听得墙那边传来瑞娘笑意盈盈的声音：“左仆射大人，您许久不来看妾了……”

    这密室与瑞娘的闺阁不过一墙之隔，墙体经过特殊回环设计，密室中的人能够听清外面的声音，而外面的人却难以听到里面的动静。

    “心肝儿，我如何就不来瞧你？这些日子你也晓得，城里诸事多，风声紧……”一个男声满是柔情陪着小心，当是左仆射赫连百声无虞。

    “大人说的我懂，至尊身子不爽利，命那个臭道士四处拿人。城中大小官员，各个头上悬了刀，生怕一个不慎……”

    “嘘——”赫连百声忙堵她的话，“敢妄议至尊，你不要命了？”

    瑞娘轻缓一笑，用又腻又软的声音道：“还不是看大人是自己人，才多言两句嘛，好了我不说就是了，”她顿了顿，“就怕到时候起了风来，吓得大人不敢进迎仙楼的门了，瑞娘可怎么是好？”

    “我晓得你在想什么，”那赫连百声一笑，应是递了钱银之物，“喏，给你的，真怕哪□□上忙起来，十天半个月不得见你，你且好生照顾自己……”

    瑞娘声音一嗔，不悦道：“大人何出此言？难道我跟着大人，是图这区区几百两银子么？大人四五日都不上门，任瑞娘独守空房。好容易把您盼来，体己话没说两句，先拿这冷冰冰的银票打发我……”

    话说至此，女子的声音更带了委屈：“我知道，在大人心中，瑞娘不过风尘女子，欢场上的情意当不得真，不过是图大人的钱。罢了，大人都这样想我了，我还有什么意思？大人的钱我不敢要，大人还是留给府里的妻妾丫鬟吧。她们心里只有大人这个指望，待大人的情意，比瑞娘真心百倍千倍了……”

    这一番欲擒故纵叫赫连百声心都化了，忙道：“好不容易来看你一眼，却要说这个刺我的心么？我若当你是追欢卖笑的女子，哪里还会冒着这么紧的风声来见你一眼？心肝儿，你想要什么你说就是，何苦说这话贬低你我的情分……”

    “我在大人面前早无秘密，可自大人进屋，到现在一句真话没有。我关心大人，大人倒处处防我，罢了，瑞娘再不多问就是。”

    “我哪里就防着你了？”赫连百声一叹，“想必该听的你都听过，至尊最近突然噩梦连连，言城中有人以蛊诅咒他，这才加紧了城防。那个姓徐的道士如今是至尊身边的红人，替至尊拔蛊，谁知会拔到什么人身上去？如今朝臣们人人自危，都小心行事，低调行走，只怕卷进这祸事里……”

    瑞娘不解道：“可大人贵为左仆射，又没做过这事，清者自清，谁敢把这样大的帽子扣给您？”

    “哎，你不在朝堂行走，不晓得这里头的厉害。巫蛊之说最难查实证，也最难自证清白，是不是诅咒全看至尊信谁。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把你往那大狱一送，铁钳夹棍一上，你去哪里申辩？”

    “哎呀，好端端的怎么说这些吓唬人的玩意……”瑞娘语气惊惧，又担心道，“难道连大人你，都拿这臭道士没法子么？”

    “想杀个道士自然容易，可你想想，这臭道士背后是谁，是至尊！谁对他下手，岂非不打自招，坐实了自己诅咒皇帝？这不是将刀递给敌人么，谁敢出这个头？”

    “原来如此，”瑞娘幽幽一叹，“可怜大人，都到年下了还要受这份罪，真想那姓徐的道士哪日走在街上，叫块落瓦砸破了头，大家好过安生日子……”

    “我的心肝，这话你关起门说就罢，千万别到外面去说，”赫连百声忙按她的唇，“到时候引火烧身，只怕我也救不得你……”

    “晓得了，这屋里除了大人，我还能和哪个去说？”瑞娘又是一嗔。

    赫连百声又赔了几句软甜话，两人一阵你侬我侬，就势欢好起来。兰子忱微微皱眉，只能往密室另一边退了两步，离那些不堪入耳的声音远一点。

    这迎仙楼盛名在外，王宫贵胄出入频繁，各种消息秘辛往来甚快，故而他将洛州的消息据点藏在此处。唯一尴尬之处，便是每次都被迫在这里听墙根，叫人实在尴尬，哭笑不得。

    -------------------------------------

    两人行事毕，瑞娘先下了榻，坐在镜奁前用牛角梳轻轻梳着满头乌发。她将发随意挽了髻，拿镶玉的银簪插住，再去挑些盒中的口脂，细细补在唇上，一颦一动极尽优雅风情。

    透过铜镜，果见赫连百声中衣半敞，肆意靠在榻上，一脸出神望着她理妆的侧影。明明眼睛看的是她，可透过他的眸光，瑞娘知道，他看的分明是另一个人。

    “大人莫不是又在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