逾礼

    “宣——公主进前——”

    随着卢元忠一声长喝,筵席上众臣都停了酒食,目光齐齐撞向宣王落座的那处角落。

    兰湫刚吃下一片炙羊肉,忽听得内侍传唤,众臣的目光随之追来。她身子一滞,竹箸差点脱手,被身边人不动声色一把握住。

    “莫慌,沉住气。”

    她慢慢吐出一口气,将竹箸稳稳放回碟上,提裙离席。在满座的注视中,她一步步走到御座下,从容俯身叩拜。

    “儿臣恭祝父皇圣安。”

    兰子昭道:“珏说自你回宫,你们姐弟都没怎么见过。今日筵席,你也不似往昔与他同坐朕的身边,他求朕允准你还像以前那样坐在这里。湫,你,要坐过来么?”

    他分明语气如常,可面上薄薄一笑,让她心中恐悚。

    兰湫没想到兰珏竟如此大胆,对君父提出这样的要求。先不说这样合不合礼制,兰子昭若真想成全他的愿望,大可命她直接搬过来。可他偏偏这样问她,似乎来与不来,只在她一念间。

    她微微抬头,正对上兰珏充满希冀的目光,心中沉了沉。

    往昔对危机的生理感应涌上心口,她知道自己不能接这个话。珏冲动,她却不能答应他的冲动。

    她再叩一礼,肃声道:“父皇与太子顾念儿臣,儿臣铭感于心。只是太子是储君,本该随侍父皇身边,可儿臣已嫁宣王为妻,从此应恪守臣妇之德,以君臣之礼侍奉父皇。群臣面前,儿不敢逾越礼制,故不能答应太子的请求,还请父皇允准儿臣回到自己的位置。”

    “你这话,是在暗示朕逾越礼制么?”兰子昭一字一顿,盯住她。

    此话一出,方才还在御座下谈笑风生的几位常侍都怔了怔,他们中好些单论品阶并不该坐在此处,公主这话,像是直直点出了他们。

    大司空纪景兴坐在御座下第一排,闻言眸色微动,看向兰湫。

    陛下方才问她愿不愿意与太子并坐,分明是个二难选择,她若答应,便是逾礼;她若拒绝,可能担上忤逆君王之罪。纵然兰湫滴水不漏回了话,还是被抓住逾礼这二字不放,欲扣她影射天子的罪名。

    纪景兴想,那些传闻也许是真的,兰湫因为秘不可宣之事见罪于至尊,不仅送掉了一生幸福,还陷入步步艰难的窘境。

    兰湫背后已落一层汗,不想这样谨慎小心,竟还是被他抓住话中纰漏。妄议天子逾越礼制,真是好大一顶帽子。

    她想了想,镇定道:“回父皇,儿臣绝不敢妄议天颜。礼制本是尊卑之序,告诫诸君敬上天、尊君王。父皇是天子,礼制便是为敬父皇而设。父皇允准之事即合乎礼制,父皇不准之事自然是逾礼。儿臣行事举止,一切谨遵父皇吩咐。”

    兰子昭一时沉默。

    纪景兴心中微有宽慰,不想这公主瞧着锯嘴葫芦一般,竟有这样机灵的心思。她这番话,虽偷换概念,却十分讨巧。她将礼制偷换成天子的意愿,不着痕迹化去了够不上品阶的常侍们坐在上席的尴尬,还将选择的难题甩还给皇帝。既然她是走是留,都凭陛下决定,只要她遵陛下意愿,便没有逾礼这回事了。

    兰湫是他亲妹纪氏之女,他的亲外甥女。纪氏小字如祯,取自“维周之祯”,早在至尊即位之初就入宫被封为美人,却在诞下公主后很快去世。

    纵有这层亲缘,往昔他却一直小心拿捏着与公主相处的分寸。公主性格沉闷,在宫中并不受宠,他既不能断了联结以备她哪日一朝得势,又不敢过从亲密,怕她见罪于皇帝后连累家族。

    关于纪延卿和公主私下见面之事,他其实早就知情,却装作不知。平心而论,他并不想让儿子当什么驸马,毕竟伴君如伴虎,与皇家联姻,富贵几乎与风险一样高。但借这件事与皇族虚虚吊着一层关系,于他百利无一害,故而他一直不曾出手阻止。

    谁知后来公主那件似是而非的秘闻传了出来,紧接着公主就被赐婚给远在边境的宣王。那可是当年差点被卷入逆案处死的亲王,他这才慌了神,生怕纪延卿搅进这场自己都看不清的迷局中,只得速速给他指下赫连家的婚约,让他和公主彻底断绝联系。

    可如今看公主,并不似他印象中那般懦弱沉闷的样子,莫不是嫁到云州那苦寒之地,将她也历练出几分泼辣警觉了?

    他正暗自腹诽着,忽听得有人在后座高呼:“臣有过,还请陛下容恕公主!”

    众臣子循声去,见宣王已离席,俯跪在大殿正中线上。

    “七弟?上前来。”兰子昭微昂下巴。

    兰子忱起身,瘸着腿一路趋行而来,模样颇有些滑稽。可怜公主一个二八美人,却嫁了这样一个不上台面的夫婿,众臣中有人发笑,有人叹息,兰珏跪在御座旁,手指不由掐进掌心。

    兰子忱丝毫不觉有异,径直跑到兰湫身边,扑通跪下:“臣请陛下圣安。”

    “你又何过之有?”

    “臣……”他小心翼翼看一眼兰湫,又躲开目光,“臣入宫本该请陛下旨意,让公主与太子殿下姐弟得见的。可入宫这些时日,臣、臣的腿时时隐痛,吃不住力,公主只能一直陪着臣,不得出去。这事儿就耽搁了……”

    他缩着身子再磕一个头:“臣有罪,对不住公主,也对不住太子殿下,陛下恕罪……”

    原本有些焦灼的气氛,被他这么一搅和,倒是纾解下来。

    兰子昭嗤笑:“老七你真是出息,你那腿在云州不是好好的吗?这里又比云州暖和,日日还有地龙烤着,怎么反倒发作起来?你这是野猪吃不得细糠么?”

    此言一出,御座下几位常侍绷不住笑出了声。这些人都是媚上的好手,深得兰子昭宠幸,昔日里拿宣王的腿疾寻开心,他们最是起劲儿。

    一常侍笑嘻嘻道:“王爷,你这条腿软了没关系,只要别的‘腿’不要软了就好……”

    这话既隐晦又粗鄙,其他人立刻发出刺耳的笑声。兰子昭故意斥道:“老七哪条腿都不许软,不然朕治你的罪,听到没有?”

    “是是,臣不敢,臣不敢……”兰子忱像是完全听不懂这话中嘲弄,赶忙讪讪磕头。

    “罢了罢了,朕说她两句,你就巴巴地赶来护,”君王一脸恨铁不成钢,“你这样,早晚叫女人骑到头上去!”

    兰子忱畏缩笑笑,“陛下见笑。臣、臣这么多年好容易盼来个王妃,又这么年轻美貌,臣、臣不护着点,万一跑、跑了怎么办……”

    他转脸望兰湫,露出讨好的笑,“是吧,夫人?”

    若在平时,兰湫定要困惑惊惶。可她此刻已经习惯与他一道在兰子昭跟前做戏,听这话索性把脸一沉,也不应声。

    兰子昭满意一笑:“好了好了,朕既把公主嫁给你,她便生是你的人,死也得与你同寝。天下这么多眼睛看着,她能跑到哪里去?”

    “是,是……”

    那常侍也跟着玩笑,“王爷该早点‘硬气些’,与公主生个孩儿好了。这女子大凡有了孩子,就像马儿戴了铁嚼子,哪怕生出翅膀,也再跑不脱了。”

    兰子忱瑟瑟一笑,也不应声。

    “好了,都退下吧,”兰子昭摆摆手,此事算是翻过。

    “臣遵命,”兰子忱赶忙起身,兰湫已先行退入后座,他只好亦步亦趋跟着,两人一直退到筵席末尾的位置。

    歌乐重新奏响,众人又开始觥筹交错,方才一切只不过是个小插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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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过三巡,殿中众人都有些醉意朦胧,也没了先前端方的架子,气氛开始暧昧狎昵起来。宠臣们早已不顾礼仪,搂了身边的宫婢或是舞伶,笑嘻嘻放肆起来。座上君王也不介意,一边饮酒,一边与他们调笑。

    “公主还好么?”自回到座位,兰子忱注意到兰湫脸上一直没太多神采,也不再言语,只端着手边的清茶默默地喝。

    “没事,”她摇摇头,放下茶忽而起身,对他微微欠身,“殿下,容我去更衣。”

    兰子忱点点头,心里明了。纵然方才两人默契,没有引起兰子昭的怀疑,但自己早已习惯戴着这幅面具行走,兰湫身为公主又是女儿家,未必适应这样的戏码,心中压抑也很正常。

    去透口气,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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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卿,你在瞧什么?”赫连维清将一块鱼脍夹到纪延卿面前的碟中,“这金齑玉鲙,你再不吃就没了。”

    两人坐在纪景兴侧后的位置,按纪延卿六品员外郎的身份,他原本没有资格入殿。但架不住父亲是三公,岳父是左仆射,他受此荫护,也得享尊荣。

    “没什么,”纪延卿收回目光,随口道,“无妨,你爱吃就多吃一点。”

    赫连维清嗔道:“这鱼脍生冷,孩子受不住的,我也不敢多吃。”

    “那你吃些热的,孩子也得吃呢,”他让人把方才的鸡脯肉挪到她面前的桌案上。

    赫连维清一笑,夹了一块美滋滋尝着。纪延卿望着她姣好的侧颜,脑中却是方才兰湫与那瘸子跪在御前的模样。

    如此秀美的一朵花,偏生插在一块烂泥腐木上,成为笑柄。想起在城门前那一瞥,他顿时原宥了她对他的冷漠无波。

    那时她心中一定充满了痛苦的孤独,才被迫对他视而不见。那般情景下,难道还让她与他诉倾情吗?

    他拿起酒杯,深深饮一大口。刺喉的酒液热辣入腹,蒸起一股令人迷醉的怜惜和遗憾。

    他的目光再一次落在兰湫的身上,却见她坐了一晌,起身离席,那跛子王爷竟也没有随行。

    他心念一动,转头望向身旁的妻子。赫连维清不知和两个女眷在聊什么,大概说到了有趣的事,发出一串轻盈的笑声。

    “维清,你且吃着,我去更衣,很快回来。”

    他向前面的父亲行了一礼,不动声色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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